马头山湖岸聚集了几百只鱼船,渔民都在忙忙碌碌地洗刷船身,清理渔具。
母亲对父亲说:“湖儿他爹,你把船再擦一擦,把渔网渔钩再理一理。”父亲照母亲说的,又清理了一次渔网渔钩,把渔船里里外外重新擦洗了一遍。
女儿湖要成立养殖场,从沿岸散落的渔船中挑选船只。养殖场场长大左行路说:“选上的渔船就是养殖场的渔船,选上的渔民就是养殖场的职工。”
渔船沿着马头山湖岸一字排开,船挨着船,桨挨着桨。两边船舷的木架上,齐刷刷地悬挂着渔网渔钩,船棚上高高矗立着渔罩。女人端坐在船尾,男人直立在船头。
太阳升起来,左行路带领他的下属来到马头山湖岸,到船上清清点点,他们上船下船,下船上船,一只船一只船地看一,一条网一条网地数。
一个上午过去了,合格的船只留了下来,不合格的船只离开了马头山。
下午,左行路一行人来到了我家渔船上,父亲领着他们查看渔船、清点渔具。左行路是场长,他不做具体事,下属在清清点点时,他就站在一旁吸着烟。左行路只管船主的年龄和身体,年龄大小和身体好坏由大的行路说了算,全凭他的一又眼睛。
渔具清点完了,下属对左行路说:“渔具的数量和质量都合格。”左行路点了一下头,说:“好。”接着就问父亲的年龄和身体。父亲报了年龄,说身体也好,没有生过病。
左行路说:“你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
父亲回答:“身体一直都好,不头痛不脑热,也不咳嗽。”
左行路围着父母转了一圈,说:“你这两条腿?”
父亲笑而不答,清楚自己自己的两条腿长得不好看。
左行路冷笑一声,说:“你这腿有毛病。”
“没毛病。”父亲说得干脆。
“走几步,你走几步看看。”
父亲迈开了步子,从湖边走向岸上,又从岸上走向湖边,对左行路说:“能走,好好的,没有毛病。”并用力拍打了几下大腿,说:“罗圈腿,只是不受看。”
“你的腿又粗又短,又变了形,好像有点残疾。”左行路面无表情地说。
母亲急了,连忙说:“左场长,他是个苦命人,十岁不到就跟随他爹下了湖,长年累月在船上,整日弯着腰弓着背在船舱里钻出钻进,时间长了,双腿是有点变形,但不碍事,打鱼还是有把好手。”
母亲穿着一件半新的水蓝色上衣,下身穿着一条黑色裤子。左行路看着母亲,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母亲身上扫上扫下。我当时只有七八岁,懵懵懂懂,心想:只要你左场长让我爹进养殖场,我娘让你看个够。我娘就是好看,船上的人说我娘是瓜子脸、柳叶眉、水蛇腰。
左行路把目光收了回来,咧嘴一笑,说:“我们回去商量商量。”
父亲闷闷不乐地上了船。
“选渔夫,又不是……是在……瞄……瞄宝!”父亲心情不好,火急火燎时说话就结巴。
母亲望着父亲没有做声。
父亲接着说:“左行路不要我,我就单干,进了养殖场是打鱼,不进养殖场还是打鱼。”
母亲说:“左场长说过,女儿湖是养殖场的,属公家所有,不许私人打鱼。”
父亲不做声,好久,他一句话也不说。
母亲煮了晚饭,由于心情不好,父亲吃得很少,吃完饭一家人就睡了。心里有事,人无法入睡,父母一直在说着话。起风了,湖里一片漆黑,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半夜醒来,父亲还没睡,迷迷糊糊地听到母亲说,“菩萨保佑!”父亲说,“祖宗保佑!”
过了三天,养殖场公布了名单,父亲榜上无名。选上的渔船还发了号牌,号牌是红色。
母亲要到养殖场去向左行路求情,她说:“左场长走时说了回去商量的,行与不行我得去求他一次。”
父亲叹息了一声,说:“你就去试试看吧。”
船顶着北风,父亲吃力地划动双浆,满头满脸都是汗,他想让母亲早点见到左行路。
船靠上了龟山街湖岸,父亲对我说:“湖儿,你也去,跟你娘做个伴。”
龟山街面对女儿湖,后面是座山,山不高,形状像一只爬行的乌龟,龟山由此而得名。
街面不宽却很长,街道是用青石铺成的,四四方方,平平整整。街面是青砖瓦房,还有一些保存得较为完整的木板铺面。父亲说过,过去龟山街很热闹,从早到晚,人来人往。有开米行的、开鱼行的、开肉铺的、卖百货日杂的、卖香纸鞭蜡的。
母亲带着我边走边问,找到了区委会。区委会设在一个老式四合院内,四合院成长方形,听父亲说,四合院的主人解放前是龟山街有名的大户,解放后房产被共产党没收了。四合院中间有一个长方形天井,天井四周是长廊。房子多,办公的人不多。养殖场办公室在最北端的几间屋子里,位置较偏。
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有一些人好像在开会。母亲站在门口喊了一场左场长,左行路看到母亲就出来了,他对母亲说:“你先到街上走走,等我开完会你再来。”
母亲领着我在街上转悠,经过一个餐馆,锅台上正在炸油条。香气扑鼻,金黄色的油条在油锅里滚动。我嘴角流着口水,步子慢了下来。母亲买了两根油条递给我:“乘热吃,冷了就没味了。”“我给一根母亲:“娘,你也吃。”母亲说:“你吃,娘也饿。”
不知不觉到了龟山庙,庙已经废弃。庙前是一个空场,场子里有两个说外地口音的汉子在耍猴。我第一次看耍猴,黄毛猴和黑毛狗深深地吸引了我。
从区委会出来已有一些时辰了,母亲急着要转回去。狗钻圈、猴打锣的滑稽动作让人捧腹大笑,我不想离开。
母亲走了,让我看完耍猴去找她。
耍猴散场后,我按原路返回,已到了下班的时间,几间办公的门都关着。我来到左行路的办公室,用力推门,门推不开。母亲到哪儿去了呢?我害怕起来,就“娘—娘—娘—”地喊。
“湖儿—湖儿—”母亲在里面叫我。
“娘,你出来,你快打开门!”我一面喊一面门。
门没打开,也没撞开。这时我听到了母亲急促的叫声:“你不能!左场长,你不能这样,你松手……”
我吓坏了,连忙踮起脚后根,伸着脖子去瞄窗子,窗门的玻璃里面糊了一层纸,什么也看不清,我扭头看到走廊上有一块石头,我捡起石头,用力朝窗子砸。咔嚓一声,玻璃碎了。我看到左行路把母亲按倒在长条凳上,用长满胡子的嘴去贴母亲的脸,母亲用手捂着脸,并不住地摇头。左行路又去撕扯母亲的上衣,母亲用双手去护着她的胸……
“不要打娘!你不能打我娘!”我惊恐地呼喊起来。
左行路抬起头望了一下窗子,又看了一下母亲,把手停住了。他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我立刻冲了进去,站在母亲身边,伸出手去抚摸母亲的脸。“娘,他的胡子把你的脸扎痛了吧!”母亲不做声握住了我的手。我又用另一只手去抚摸母亲的胸。“娘,他打你,把你的奶抓痛了是不是?”母亲看了我一眼,她站了起来。
我看到母亲的脚边有一颗扣子,我把扣子捡起来给了她,扣子是她夹衣上掉下来的。母亲早上梳理好的头发也乱了,几绺散发挂在额前。
我走到左行路面前,瞪着两只眼睛,说:“我娘来求你办事,你怎么打我娘?!”
左行路看都不看我一眼,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还在痴痴地看着母亲。
“湖儿,莫乱说,左场长没有打娘。左场长是好人。”
母亲用手捋了捋散乱的头发,扯了扯转起的衣角,拉着我的手,说:“湖儿,走。”
出门时,左行路对母亲说:“冷水和的事我会办好的。”
走出龟山街,下了一个坡就到了湖岸。母亲走到水边,蹲下身,水面上映出了她疲倦的身影。
对着明亮的湖水,母亲把手放到水里洗了洗,用湿手把散乱的头发抹顺了。她又把双手合合拢,捧起湖水洗了一把脸。母亲昂起头,凝望着女儿波光鳞鳞的水面,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我看见母亲的脸色好多了。
母亲看着我说:“湖儿,娘给你洗洗手。”
我伸出手,母亲用手捧起湖水给我搓着,拿过油条的手上沾满了油。洗完后后,她对我说:“湖儿,今天的事不跟你爹讲。”
我睁大眼睛看着母亲,说:“左场长打你,还不告诉爹?”
“左场长没有打娘。”“他把你按倒在长凳上,把衣扣都撕掉了,还说没打你?”
母亲看着我,摸了一下脸,伸了一下手,说:“你看娘身上是破了皮,还是掉了肉?记住:左场长没有打娘,不要说给你爹听。”母亲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要说就说左场长答应了你爹进养殖场。”
我点了点头:“娘,你说的话我记住了。”
回到船上,我对父亲说:“爹,左场长答应了你进养殖场。”
父亲看着我笑了,说:“答应了就好。”
第二天,左行路的手下来到马头山,给父亲补发了渔船的号牌。
号牌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