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胤禛与胤禩对望一眼,均没说话。胤禩又看向上座的康熙,却看到这从头到尾无一丝表情的人面上终是有了龟裂,眼风扫过那瑾贵人,却是隐有一丝杀气,和素皑方才用树枝指着瑾贵人的样子如出一辙。
胤禩摇摇头,他以前曾经很庆幸素皑穿成了一个公主而不是一个宫妃。那是因为以这丫头的性格,委实不善于宫斗这种戏码。若是成了宫妃,那绝对是最早死的那一种人。但是方才他却改了想法,不是忽然就觉得素皑擅于宫斗了,而是她的死法或许会换一种。大概不是被后宫的女人斗死的,而是被皇帝这种生物推出午门斩首的。
瑾贵人一句“怎敢与公主相争”,直接明确地表达了素皑公主的无理,霸道,欺凌弱小与不诚恳道歉。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无辜,柔弱,被欺负与无力还击。但有时候,牛B的人自有她的牛B之处,素皑连话都不想与她多辩两辩,一句“那就好”便生受了。意在老子就是无理霸道欺负你,你待怎样?
呵呵,所以说素皑不适合宫斗嘛,这么个小伎俩的女人竟能逼出她的杀意。还好最后回头是岸,不屑与那女人废话了。胤禩正想在心底赞她两句,她却又遁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丫头看上去受伤了,也不知道轻重。但愿她能料理了,这种一看就是外伤的东西素皑一向很拿手,这点他倒不是特别担心。他担心的是这孩子如今伤心又伤情,指不定现在躲寝殿里各种黑面堵心呢。想着又不由地看了上座之人一眼,有些愤愤。
元宵家宴,吃也吃了,舞也舞了,舞得很多人到现在还没缓过神儿来。皇帝明显兴致缺缺,皇太后也显得几分疲累,众人知情识趣,正待作出一番酒足饭饱各回各家的样子来,小太监小吴子又急匆匆地进了殿。这回他没再呈大喜大悲状了,而是跑到康熙身边,悄声禀报了什么。
康熙听后,脸上没什么变化,眼神却更加深邃,随即挥了挥袖子,意思是大家散了吧。不待众人行礼跪安,他便与皇太后耳语几句,然后撇下众人独自离去。大殿之上,人尖子们自然是要揣测,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康熙带着梁九功和小吴子急步走出去,顺便沉声吩咐梁九功备马。梁九功一边应承着一边用眼神询问小吴子。吴子也颇伤脑筋,用口型示意他师傅——公主出宫了。
夜风习习,但因为是元宵佳节之故,街上倒也不显得十分萧条。素皑骑马狂奔着,背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好在出来以后估计是冷风一吹,她竟感觉不到流血了。她现在特别恨自己,方才为什么要逞一时意气,跑下去跳什么破舞!结果呢?她又得到了什么?是伤口再次撕裂?还是同那瑾贵人一番口舌,磨了磨嘴皮子?最后被上了眼药不说,她还中途便放弃了,心灰意冷到连上回来都不想了。
更何况,不只胤禩,连小十三都在尽量帮她,她却还在跟别的人置气。完了以后又得到了什么好处?还没跳完她便感觉到了伤口撕裂,结果他是跑来扶她了还是跟她说话了?都没有!诚然,她是不需要别人相扶的,自是也不需要别人的夸奖,但让她真正生气的,还是自己。
看看她如今的心,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莫名其妙同一群妃子生气,莫名巧妙刁难一个小贵人。在用树枝指着那瑾贵人的时候,她脑中一刹那曾晃过一个念头,直插下去,是咽喉比较快还是眉心比较快?她还认真地思索过两秒钟,若是树枝,那肯定是选咽喉,若是枪,那铁定是眉心。但是一转眼,她又想,她为何要给她那么人道的死法?说起不人道,她便想起了她的三棱军刺,只是在离开准噶尔的时候,她把自己的那柄赠与了欧阳澈。一是让他自保防身,二是为了与大姐姐的联系。
唉,新年伊始,冬风阵阵,各家各户喜气洋洋,素皑的心思却无比混乱。此刻各种委屈伤心先压下不提,找个地方处理了伤口才是正理儿。
回到校场那边,里面自是空无一人。仅剩的一些队员们都是赶回来过节的,此刻皆在自己家中。家不住京城的也都结伴出门赏灯吃饭了,整个校场,冷冷清清,独她一人,下马而立。
素皑把马拴好走进去,却忽见一个人影闪过,正往她平日里休息的小院落走去。她紧随其后,上前一拍,那人转过身来,果然是张廷瓒。
“教官!你真的在这儿?”张廷瓒显然也吓得不轻。
素皑此刻脸色有些苍白,气力也有些不济,但好在天色黑,张廷瓒也瞧不见。
“怎么了?你又为何在这儿?不用回去与家人团聚吗?”
“今天不是已经被我爹领回去过了吗?这会儿元宵家宴已过,就过来看看。”张廷瓒显得有几分羞赧,却不正面回答素皑的问题。
素皑笑笑,“你先回去吧,他们今晚想是要很晚才会回的。”她以为这是大家在一起过了两年的年,乍一分开,还是想念的,所以张廷瓒也不忘在元宵佳节还回来看看。
张廷瓒灿然一笑,“那教官呢?怎地不在宫里?”
素皑正待回答他,却见他手上还拿着一个包裹,有些奇怪,便问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张廷瓒想是压根儿没打算藏,摊开包裹道:“顺道带来的。你身上还有伤,但过两日肯定会过来,怕到时候你没把药带齐全,就想着先帮你备下。”
素皑有一瞬间的愣神,继而温暖地笑道:“也是,一直都是你帮我换的药,也就你还记得。不过你掐得也算准确,宫里多有不便,今晚又是元宵,我确是不好传太医。这药,倒也当真及时。”
素皑接过药包,说道:“你先回去吧,我就在这儿换药,完了我就回宫,你不用担心。”
张廷瓒有些犹豫,还是问道:“用不用我帮你?你一人毕竟不是很方便。”
素皑咬咬唇,踟蹰了一番,还是摇了摇头。之前张廷瓒帮她换药,是她刚受伤那会儿,伤口还是一片血肉模糊,需要很精细的照料,但现在想必已经好了很多,况且无论她再怎么光明磊落不甚介意,张廷瓒毕竟还是个男人,她一个没出阁的女子,那样宽衣解带,委实才是多有不便。
见素皑终是摇头,张廷瓒敛下眼中那丝不知名的情绪,温和地笑笑:“那我就先走了,你一个人小心些。”
素皑点点头,她得快点进去换药休息了,再晚恐怕她就要晕倒在这儿了。
昏暗的烛光下,素皑解开里衣,褪到胸口处,瞬间背部大片肌肤就这样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冷得她打了一个哆嗦。她看不见后面的伤口到底怎么样了,但仍然知道自己又失算了,经过了那样一个高难度的舞蹈,伤口绝不可能好到哪儿去,因为那衣服黏在了上面,褪不下来。这个是真没办法,只得硬扯开,但是一扯开就必定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好在素皑这姑娘有一个永恒的优点,那就是再痛她也能扛过来,至于伤口被扯得鲜血淋漓那又如何?反正她又看不见!看不见,就自然不会心疼。
于是她抓着自己的衣服,轻轻地从伤口上撕扯它,却知道越是这样慢动作却越是如同受着酷刑。可她没有办法,若是使劲扯,那么倒是就痛那么一瞬间,但伤口的受损程度却会严重很多,愈合的过程也就愈加漫长。
素皑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但总算是把衣服完全褪了下来,此刻光裸着整个背脊,屋子里又没火盆暖炉,冷得直打哆嗦。背上的那道伤口在寒风中暴露,像被刀子刮一般地疼。她赶紧取过药包,正待打开,房门却忽然被人推开……
素皑吓了一跳,她方才聚精会神,竟没发觉有人靠近。但校场戒备森严,一般人进不来,此刻只可能是张廷瓒去而复返了。只是她现在衣衫不整,不太好见他。好在中间隔了道屏风,没有让人一眼便看见她。
素皑扯过外衣挡在前面,一面定了定心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说了我一个人可以的吗?唉,算了,你既回来,那便过来帮我吧,反正以前也都是你……。”
话没说完,素皑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不像是张廷瓒的气息,反倒像是另一个打死她都不会忘的气息。
素皑大惊,一下坐起来,懊恼自己刚才不该把里衣褪了的,她赶忙披上外衣转过头去——那张熟悉的容颜孤立在屏风旁边,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是一片狂风暴雨。
素皑心惊肉跳,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好在方才没有一发昏把外衣也扔得远远地。此刻她青丝散落,上身是一件外衣,并里面一件肚兜。下身是罗裙,她还没穿鞋……而眼前的人,衣服是穿的好好的,脸上的表情却不太好,好似比她这个重伤员还要受伤似的。
回过神来,素皑忍着伤口的剧痛,正待跪下请安,那个人却疾风一般地窜到了她面前,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握得她生疼。
低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响起:“你方才……在同谁说话?谁又回来了?以前也都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自这人口中发出,素皑一时间有些发懵,反应过来才明白他在问什么。却忽地腾起一股怒气,他就只关心这些吗?
“皇阿玛深夜前来,可有什么要紧事?若是没有,那就请在外稍后片刻,待素皑……。”没等她说完,一股大力便把她揉进了怀里,死死箍住,发出这股力的人却还心绪起伏,像是她欠了他钱一般。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这么一抱,压住了她本已是血肉模糊的伤口,痛得她低低地“啊”了一声,冷汗都出来了。
康熙也立马察觉到了不对,放开素皑,看着她苍白的脸颊,额头不断地冒着薄汗,他赶忙把素皑翻过来,直接扒拉下了她的衣服……瞬间,她背上的那片血肉模糊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素皑用光裸的背脊对着康熙,却面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事到如今,她也淡定了,忍下眼中忽然而起的湿意,说道:“我受伤了,皇阿玛既然看到了,能否麻烦您帮我上一上药。或者您先出去,我自己动作虽然慢一些,但也还是可以的。”
素皑说完便等着康熙给她的回答,却迟迟听不见身后的人有何动静。她有些生气了,到底怎么样您给句话啊,大冬天的不穿衣服可是很冷的!再说,他现在就是再不待见她也不至于看她血流光而死吧。
这么想着,素皑忽地转身,正准备怒瞪康熙,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整个人愣住了……
她今年十六岁,在这个时空待了十一年,在他身边待了十一年。但是,她从未见他流过泪。那双眸子里,有过愤怒,有过猜疑,有过笑意,有过伤心,有过失望……但独独没有过眼泪。她虽然从不觉得流泪是女人的专利,但也晓得要让一个男人流泪,那必定是遇到了万分伤心悲痛之事。她忽然想起了太皇太后去世之时,那时候她曾经傻傻地发出过疑问,为何在祖母面前,没有了旁人,他却还是不哭呢?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有的泪,忍得住,有的泪,忍不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