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皑正沉浸在纷繁的思绪中,听得问话,陡然一惊,看向康熙,奇怪道:“我为什么要恨你?哦,如果你是指你杀了吴家人这件事,我……。”素皑有些郁闷,吴家,和她隔得太远了吧。
康熙很紧张,一动不动地盯着素皑。
“我,又不认识吴三桂!额……这样说吧,我对他的感情可能还没有阿玛您对他的感情来的深。毕竟你们曾经是敌人,是对手。但吴三桂对于我来说,就好比,好比史书上的一个符号。您说我没良心我也认了,但对他,再榨我也榨不出什么感情来的。”素皑说的是大实话,她对吴三桂最初的印象来自于史书上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身影,但后来长大了也明白是当时形势所迫,吴三桂毕竟是个枭雄,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子而做出关于身家性命的选择!
“噗!”康熙被逗笑了,他对吴三桂的感情?哈哈哈,是啊,恐怕他对吴三桂的感情都比素皑要来得深。
“皑皑,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朕只给你一次机会,你说过的话都不能再反悔!若你真的不在意,那么从今往后,你永远永远不能再想这件事。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你和吴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是素皑!这样,可以吗?”康熙试探着问道,这个事情既然已经戳破,那最好就一次性解决,他不想素皑再有反悔的机会,要是哪天这孩子恻隐之心犯了,他还到哪里找人去!
素皑见康熙问得那么认真,小心思一起,扯出一丝笑容道:“要是我不答应呢?以后的事谁说的清楚。或许我也有突然良心发现的一天,感到了自己作为吴氏子孙的责任呢?要是真有那一天,您要怎样?”素皑歪着头,笑言道。
康熙嘴角一哂,看着素皑的眼睛,答道:“朕还能怎样?当然是把你关起来哪儿都不让去了。反正吴氏子孙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关的关!至于你嘛,朕给你找个好地儿。就乾清宫吧,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着,你觉得行吗?”
素皑认真地摇了摇头,撇着嘴说道:“不好。我要申请换个地方!嗯……就阿哥所吧!每天还可以找八哥玩儿,比乾清宫好多了!嘻嘻……。”
康熙眼底风暴凝结,声音低哑暗沉,出口问道:“皑皑,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和你八哥,谁比较重要?”
素皑瞧着他一脸威胁恐吓的表情,浅浅一笑,毫不犹豫:“八哥。”
“再说一遍!”康熙微眯着眼睛,声音愈发地暗沉。
“八哥。”素皑很坚定。这个问题她是这么算的。如果你要问胤禩和康熙哪个对她来说比较重要,那她还真的不知道。但你要问原遇和康熙哪个重要,那就毫无疑问是原遇。考虑到胤禩原遇俩人合二为一了……所以根据幼儿园小盆友都知道的算术,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再说一遍,嗯?”康熙的声音已经有了发怒前的征兆。
素皑偷觑了一眼,瑟缩一下,“八……阿玛。”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就变了个样,算了,好女不吃眼前亏!
康熙低低地笑了,把头埋在素皑颈间,热热的呼吸喷在素皑的脖颈上,素皑有些痒。
她动了动腿,有些麻了,这才发现他们俩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他们竟然完成了从剑拔弩张到和风细雨的对话。而她竟然一直没发现,这样的姿势……有多暧昧。
素皑微微有些脸红,小声道:“阿玛,您可以起来吗?我,腿麻了……。”
康熙身子一颤,撑着头看向素皑,见她小脸微红,眼神有些闪躲。他捺下心头激荡,放开素皑,翻身与她并肩而躺,嘴角露出浅浅笑意。
素皑活动了一下四肢,窗外的光线照进来很刺眼,她抬手挡住,说道:“阿玛,我是素皑,从我能够记事起就在您身边长大,我所有的亲人和感情也全都绑在了这个地方。就算您现在告诉我我有一个多么曲折复杂的身世,我在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感觉。大概,我也是个凉薄的孩子吧。”
“您是帝王,对于我这样的身份,没有道理不防范,所以您做的一切,现在我都能理解了。”
“但是阿玛,佳音死了。或许活着的人永远不能体会死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死对于生命来说,就是彻底地终结与消失。这不是受伤,没有恢复的一天,这是一个完全有或者完全无的状态。所以,我知道有些东西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生命里将永恒地留下这个痛苦和遗憾。虽然我们都笃定时间会让伤口愈合,但那个疤,永远去不掉……。”
素皑揉揉眼睛,顿了顿,“可能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没关系,您就当我在自说自话。”
“对不起。”康熙忽然出声,“对不起皑皑,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你是这样看待这些的。佳音的事,阿玛很抱歉,对不起。”
素皑摇摇头,无言以对。像她们这种出身的人大都会经历这样一个心理阶段,害怕杀人,害怕杀错人。因为死亡太强大了,不可逆转,所以他们都会害怕生命里出现无法挽回的错误,那将是你心上永恒的十字架,没法救赎。在这件事中,如果佳音没死,如果她就只是单纯地知道了真相,那她或许就一笑置之了,或许她也会选择隐瞒,假装自己不知道,即便心里清楚佳音是康熙的人。可是佳音死了,正因为佳音死了,所以一切都变得不可弥补,不可挽回……
“阿玛,把佳音的身后事交给我吧,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康熙叹了口气,“皑皑,流言……。”
“谣言传着传着总会过去,其实我是活给自己看的,没有多少人能够一直把我留在心上。把我放在心上的人,不会对我冷言,不把我放在心上的人,我又何必管他们说什么。”素皑定定地说道,今天她明了了很多事情,也多了一些感触。有时候想想,你走在人群中,无数穿心掠肺的目光,蜚短流长的冷言,其实并非生活过于刻薄,只是你太在乎这些,太容易被外界氛围感染,才最终使自己乱了心神。
“皑皑……。”康熙侧过身,看见素皑平静的脸庞和柔和的眼神,这一瞬间,他真的觉得这孩子长大了,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强大。她不是没有脆弱的时候,只是她永远都把脆弱留给自己和自己人,对待外面那些不怀好意的伤害和目光,她不是外强中干,而是实实在在的不屑一顾。
康熙伸出手去,把素皑搂进怀里,轻声说道:“就依你吧。”
十日后,京城城郊。
素皑只身一人站在佳音的墓碑前,袅袅的烟灰随风飞起来,熏得她眼睛都红了。这座墓坐北朝南,背靠大山,四周被湖水环绕,真正是块风水宝地。佳音以前就说过,喜欢山山水水,所以素皑想,她应该也会喜欢这个地方。
这件事,最后的官方说法变成了前内务府总管图巴偶然间看上了一个宫女,把人弄来以后,宫女却抵死不从,俩人推搡间失手,双双殒命。当然,这狗血味十足的戏码在京城里皇宫中掀起的桃色风波是巨大的,毕竟最后弄出了人命,而且死的人也都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但管它流言起起还是落落,人死如灯灭,身后说法都不再重要了。
“你来了。”素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开口道。
“奴才见过公主。”声音冷然微颤,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憔悴,是礼托。
“皇阿玛告诉你的?”
礼托走上前来,慢慢点燃香烛,回道:“是。公主想得周到,就是奴才来做,恐怕也想不到这么周全,关于她的喜好,公主要了解的多。”
素皑摇摇头,“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我也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主子。”
礼托插上香烛,站定后看着素皑,叹了口气,“其实,我曾经非常嫉妒公主,因为在她心里,您好像总是比我重要一些。她总是对您有一种天生的责任存在,照顾您,心疼您就是她生活的目标。我知道,为了您,她什么都愿意做。”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素皑奇怪道。
“奴才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只知道她其实是主子的人,只不过我们两个一明一暗,却仍然在欺骗和谎言中生出了这等情分来,有些讽刺对吧?”
素皑看向身边这个男子,眼睛里有着明显的血丝,嘴角的苦涩藏都藏不住。
“你不要怪她,她对你是真心的,只不过有时候,这个世道太过于艰难,让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违心的选择。伤害,也许并不是本意。”素皑斟酌着说道。
“奴才明白,如果我怪她,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礼托顿了顿,看向素皑:“奴才已经向皇上请求外放,不出意外,可能好几年都不会回京。这里,还要烦请公主多照看一些,奴才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来看她了。”
“你要走?”
“是,奴才的叔父一直希望奴才能够去往军中效力,已经来信催过好几回。这些年受公主特殊编队的影响,奴才也觉得,好男儿自当沙场奋战,马革裹尸,为国尽忠。所以……。”礼托声音有些哽咽,他也是在和里面躺着的人告别。
“好吧,确实,京城也太小了,出去看看也好。”素皑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递到他面前。
礼托颤抖着接过此物,眼圈瞬间红了,却听见素皑的声音响起。
“这是在她枕边发现的,我想,对你们来说,应该很重要吧。”素皑笑了笑,“有一次我走在街上,当时很想很想吃糖葫芦,可是找遍了全身也没发现银子,就只有这个。有那么一瞬间,我有想过要不要把这个当了去换点银子,呵呵。”
礼托听着她的话,先是迷茫,然后露出了然的表情,眼睛蓦地有些湿润,拱手向素皑行了个礼。
“那时候,那根糖葫芦对公主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素皑笑了笑,“是啊。”
礼托握着角梳的手发紧,面容微动,“谢谢公主。奴才现在有些明白了,她为何会那样为您,就您待她的这份心而言,也的确值得。”
素皑摇头,“不值得。礼托,你要记住,生命是最宝贵的,不要为了某个人或某件事而轻易地放弃。这是我来不及教给她的,也是我今天把这东西还给你的原因。不要失去希望,它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支撑你的安全力量,懂吗?”
礼托抬手擦擦眼角,听着素皑的话,心中渐渐变得安定明朗。握着手中的角梳,看着墓碑上的刻字,在心底轻轻说道——我答应你,会好好活着,无论在任何时候,绝不放弃希望,我知道你一直不曾走远,所以就这样,一直陪着我,看着我,好吗?
有马车的声音渐渐从远处传来,素皑回头望去,胤禩下了车,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她。
素皑冲礼托微微一笑,说道:“你再陪陪她吧。还有,一路顺风……。”然后便转身,朝胤禩那边走去。
礼托望着她瘦小的背影,屈膝行了一个大礼。他把角梳拿到眼前,木质的梳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或许人只有在失去希望的时候才明白它有多重要吧。谢谢你,没有在那种情况下也剥夺了别人的希望,谢谢你的懂得和忍耐,它们让这希望变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