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终究还是孤注一掷了,这在素皑的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太子竟然会选择这样极端而毫无回旋余地的方式,是她没想到的。她不知道阿玛心里怎么想,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逼得太子最终选了这一步……
十日后,大部队回京。消息封锁得很好,据说蒙古那边也没有任何疑虑,像是有人早就知道了会有这样的变故。
这两个月,宫内宫外皆是人心惶惶,人人都在扳着手指计算,康熙那道废太子的旨意到底哪一天会下来。
九月,众人悬着的心总算是有了归位,康熙在乾清宫正殿宣布废除胤礽的太子之位。并将废太子拘于咸安宫内,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乾清宫。
“今儿怎么进宫了?”康熙从一堆折子中一抬头,便看见素皑,一身宫装,淡笑着站在门口。
“阿玛那么久不回畅春园,我只好回宫喽。”素皑走到桌案边,轻轻拉过康熙的右手臂,仔细检查,伤口不深,而且已经愈合。只是这次伤了筋骨,以后怕是很长一段时间恢复不了。
康熙抽回手,拉下袖口,道:“没事,小伤。”
素皑点点头,有些话,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等阿玛处理完这些折子就陪你用膳可好?”康熙柔声问道。
素皑抬头,淡淡道:“阿玛,我想去看看二哥。”
康熙脸上的笑容消失,定定地看着素皑,素皑偏过头,没再说话。
许久,康熙又拿起另一份折子,不知在想什么,低声道:“去吧。”
素皑舒了口气,点点头,“谢谢阿玛。”说完便静静退出了大殿,康熙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咸安宫外,荒草丛生。素皑让芷柔等在外面,自己沿着宫墙慢慢走到门口。问了问守门的侍卫,知道太子近来一切安好,才放心进去。
内院的情况比外面好很多,想来奴才们也没有怠慢,还是有在打扫,至少看起来整洁干净。素皑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也没有个人出来跟她指指路,直到远处有个声音响起,素皑才转过身。
“四妹妹,别来无恙。”太子一身青衫素服,坐在远处的凉亭里,自斟自饮。方才因着被柱子挡住的原因,素皑竟没看见他。
素皑福了福身,道:“二哥安好。”
太子起身向她看来,“我记得从小到大,你从未叫过我一声‘二哥’,不是‘太子哥哥’就是‘太子殿下’。呵,想不到要到圈禁之后才能听到四妹妹这一声‘二哥’。”
素皑走到凉亭处坐下,看了看那茶,眉头微皱了一瞬,还是拾起来给自己斟了一杯。
“以往二哥是太子,小妹自然不敢僭越。如今二哥不是太子了,小妹更不敢有反叛之心。”素皑喝了一口茶,转着茶杯说道。
胤礽也坐下,笑了,一身气度还是那么高贵矜娇,淡淡道:“是啊,以后四妹妹该改口叫太子的人也不会是二哥了。只是不知道是你的八哥呢还是四哥?”
素皑转头斜了他一眼,“二哥又不真的关心,何必再说这样的话呢!”
“哈哈哈……。”胤礽大笑,靠在椅子上,“知我者,四妹妹也。”
素皑看着他开怀的样子,有些难过,低声道:“二哥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胤礽嘴角一勾,“为什么?二哥也不知道,这样斗来斗去斗了几十年,是为什么!”胤礽的声音变得苍凉凄楚,似是飘在风中,“打一出生,我就被立为太子,旁人看着,似乎是无限荣光之事。可是,好像没有人来问过我,我愿不愿意!从来没有!我出生时没有,我长大懂事了,也没有!身边的人没有,皇阿玛……更没有。他们都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我应该十全十美。呵,我若是十全九美了,我就是罪人,我就不配为一国储君。可笑的是,我从来没说过我要当这一国储君……。”
“我明白,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路,想要活着,就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命这样,谁也逃不开。”素皑幽幽地看着他道。
胤礽点点头,“是,这就是命!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心思,但人人都得受制于命。你看看老大,甚至老四老八他们,这些年也说不准谁好过一些。生于天家,由不得你不争,更何况是太子。哼,什么太子,是靶子才对!四妹妹你信吗,就算是你聪明绝顶的八哥来做这太子,也终究做不下去,早晚而已。”
“我信,换了任何人都一样,不独是你的过错,否则我今天也不会来了。”素皑点点头。
胤礽笑了,显得有些开心,有些释然,“否则你也不会送走她了,对吗?”
素皑一愣,“二哥知道?”
“知道,四妹妹是何等人物,你不会害她的。二哥还要谢谢你,你保全了我保全不了的人。”胤礽的致谢诚恳而平实,全然没有以前的骄矜高傲。
素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全是为了二哥,折柳跟了我那么多年,保护她是我的责任。”
胤礽盯着素皑瞧了一会儿,笑了,“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很讨厌你,”说着摇了摇头,“现在,好像有些懂了。素皑,你是我见过的人里面,唯一一个活得问心无愧的人!”
话音刚落,素皑有些呆愣,随即反应过来,笑说道:“若是哪天我问心有愧了,我就会彻底变成一个俗人了,”素皑摇摇头,又道,“二哥以前,何止是讨厌我,该是有过害我之心吧,但终究你什么也没做……。”
“是。我若是对你下手,这个太子之位怕是会更短一些。那时候我还对这个位子,对皇阿玛抱有希望,怎么会因为一己私欲而砸了大局。”胤礽啜了口茶,看着素皑的表情浮起一丝尴尬,他又道:“纠结起来,我对你的不忿之心源于皇阿玛,若是我对皇阿玛都彻底失望了,对你的那点恨意,就更不值一提了。”
素皑有些讪讪,胤礽毫不避讳他对康熙的态度,偏偏素皑无从反驳。
胤礽看她表情,又闲闲地说道:“说起来我对你释然还是在凌普死了,我知道了……之后。”
素皑大惊,站起来往周围望了望,转头盯着胤礽,再不复之前淡然的神情。
胤礽把玩着杯子,看着素皑全副警惕的样子,笑了,“你该不会以为,这件事只有你和皇阿玛知道吧?图巴好歹也是从擒鳌拜时候就跟着皇阿玛的人,怎么着也不至于就那点伎俩。”
素皑眼里杀意迸射,正待开口,从屋里匆匆出来一个内侍,原来是胤礽的贴身太监,查福,方才胤礽叫了一壶新茶,他给送来。
待查福低眉顺眼地走后,素皑才问道:“你这院里的人,可靠吗?”
胤礽耸耸肩,“不知道,自从当年林海胜死了后,我用谁都用得不顺手。现在这个查福,是两年前来的,还没出过纰漏……。”胤礽看素皑仍然心神不定的样子,又道:“没我的吩咐,他们不敢靠近的。”
素皑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二哥,我们还是进屋说吧。”
胤礽眉一挑,“好。”
素皑坐下,又灌了一杯茶,道:“二哥请讲。”
“图巴守着那么个惊天秘密,他可不傻,只要他露出一点点异心,皇阿玛就断不会给他活路,这点他可是明白得很。好在他不求活命,只求保全家人。其实,当年他唯一怕的人是皇阿玛,我和大哥怎么争,他才不管。他是把事情告诉了凌普,然后求我保他的亲族。”
“你答应了吗?”素皑的内心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当初,她终究还是猜错了一点。图巴知道阿玛不像信任那仁福一样信任他,他知道自己终究要死,所以无论是大阿哥还是太子,是谁都无所谓,他只求家人活命。
胤礽摇摇头,“我答应了,但却没做到。当年,皇阿玛秘密处决了他全部的族人,只有一个小儿子,那时候才一岁不到,被我偷偷保了下来,送到庙里去了,至今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
素皑咬咬唇,瘫在椅子上,蓦地想到一个问题,“那凌普当年呢?林海胜呢?那些……。”素皑看向胤礽,喃喃道:“是你,二哥,是你下的手!”
胤礽无所谓地笑笑,“为了皇阿玛,为了四妹妹,凌普死不足惜……。”
素皑长叹一口气,搓搓脸,声音有些嘶哑,“说实话,二哥,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你。就为了这个秘密,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胤礽笑得有些癫狂,“素皑,我以前一直在想,若你生下来是位阿哥,皇阿玛又待如何。直到后来,我知道你根本不是……我才明白,没有什么你抢了我的之说,无论有没有你存在,我在皇阿玛心里,就只是个储君,只是储君而已……。”
“二哥……。”素皑哽咽道。
胤礽伸出手去,摸摸素皑的头,“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曾看见老八这么做,他的表情宠溺柔和,而你也笑得肆意可爱。那时最羡慕的,还不是皇阿玛牵着你的手散步的时候,而是你与四弟八弟他们在阿哥所玩耍的时候!这些年来,有时候我也是诚心相邀四弟八弟,我是真心想请他们来毓庆宫小酌喝酒。有时候我也是真的想带九弟十弟去御花园玩儿,带十三十四弟出宫去驰马……更小的时候,我送大哥自己临摹的帖子做礼物,是真心的……。”胤礽笑着,可眼眶却红了,“可是我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储君,或是仇敌。”
胤礽转头看着素皑,“你问我为什么,因为这游戏我不想玩了。我累了,也倦了。我认输了!谁爱玩谁玩去,我宁可待在这咸安宫内****与荒草为伴,有心安,足够了。”
素皑擦擦眼睛,也笑了,而后从身上掏出一块丝帕,慢慢递到胤礽眼前:“二哥,给你。”
胤礽瞧见那方丝帕,再瞧瞧素皑,夺过帕子,雪白的丝帕上面有几枝红梅,开得正好。旁边一小行题字,娟秀灵雅——朔风飘夜香,繁霜滋小白,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
“二哥,就当是我报答二哥多年前的维护之意吧。呵,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二哥,多少年了,别让她空等,”素皑红着眼笑了笑,对着胤礽拘了一礼,“江南好风景,红梅盛开时,二哥便可到达了。妹妹在此,祝二哥一路顺风……。”
“素皑……。”胤礽紧紧攥着那方绣帕,仰头,脸颊滑过两行清泪,“那你……。”
“二哥还担心我不好交待吗?他是君王,你是储君,你们自然可以对对方失望。但是别忘了,他是父亲,你是儿子,不能对对方绝望,”素皑上前替胤礽理了理衣衫,“二哥,保重。”
素皑说完福了福,转身开门。
胤礽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四妹妹,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皇阿玛那么喜欢爱护你。”
素皑转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胤礽嘴角勾起一抹笑,“你是个好姑娘。”
素皑愣了愣,片刻后回道:“我长这么大听过很多赞美。二哥这句,最得我心。”说完露出笑颜,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胤礽呆呆地立在原地,握着那方帕子,思绪飘到很远很远的一天。
“等孤以后当了皇帝,你想住在哪儿都行,孤给你单独造一座宫殿,好吗?”
“呵,我要那起子宫殿做什么!烟雨江南,天堂苏杭,我只要一片瓦砾遮顶,无人相扰,便此生无憾。”
“你啊,总提些孤没法办到的要求……。”
康熙三十九年元月,废太子胤礽暴毙于咸安宫,举朝震惊。
康熙悲痛不已,追封皇二子废太子胤礽为和硕理亲王,谥曰密,以和硕亲王礼下葬,并命所有曾于咸安宫伺候的宫人全部殉葬。至此,废太子一事终于随着胤礽的死而永久地结束了,康熙朝长达二十多年的两党之争也随之烟消云散……
永和宫。
德妃披着厚厚的狐裘,扇茉在旁伺候。
“查福死了,还真是可惜了。”德妃转着手上的玛瑙戒指,懒洋洋地说。
扇茉低头应道:“还是娘娘神机妙算,早就传了查福来问话。任皇上动作再快,也肯定料不到。”
德妃轻轻一笑,抬手,扇茉立刻扶起她。
“你说得对,没了查福,咱们还有别人。扇荷呢?本宫去瞧瞧她。”
“是,娘娘。”
而此刻还在畅春园安逸度日的素皑,并不知道,她此生的噩梦,已在此刻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