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素皑跪坐地上,头靠在康熙腿边,静待一旁这人想通。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说了,甚至不惜口出伤人之言。这件事上,并非她存有什么私心,而是完完全全在为满清一族的将来考虑。祖宗的规矩已行多年,惰性已成,若是真连康熙手上都无法改变,那还能指望后世的谁?
感觉到头顶的手温暖而厚实,开始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素皑抬起头来,浅笑着看向对方,康熙的表情似乎有些沉重,笑容也不见轻松,“那就,依你所言吧。”
素皑握着他的手,道:“摊丁入亩一事必激起部分旗人不满,若这时再废除祖宗规矩,怕是有些不懂事的亲贵们会寻机生事,阿玛要先做好防范,再正式操办。且要选得力人选,不然必定生出祸端。”
康熙思索片刻,沉声道:“那就让老四去办摊丁入亩的事,让太子去办第二件吧。”
话音一落,素皑一愣,太子?
好高明的手段!太子去办?阿玛是想借机考验太子?还是借机考验大臣?或是借机考验满洲亲贵?他明知道太子与很多亲贵大臣素有来往,且多没做什么有利百姓的好事,现下还要把这事儿交给太子办?想让他们自相残杀?还是想搅乱******的一池春水?也或许是兼而有之。只要这一旨意下去,太子那边,大阿哥那边,包括整个朝堂以及满洲贵族上层,皆会掀起一场大风暴……
素皑缓缓抬头盯着康熙,装着严肃道:“管你交给谁,只要不让我去办就好……。”说完做了个鬼脸,起身煮茶去了。阿玛要怎样对太子她管不着也不想管,她更不想去猜他的想法。她不会忘记她自小立下的愿望与初衷,至于爱新觉罗的家事,就让有兴趣的人自行去解决吧。
“公主!公……。”芷柔急急进院,大概见到康熙也在,有些慌张,“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慌慌张张的!被火烧了尾巴呀!”素皑一边笑骂道,一边注意力全放在了斟茶上面,没看见芷柔都快哭了的神情。
“起来吧,你……手里拿的什么?拿过来给朕瞧瞧。”康熙看了一眼素皑,见她毫无所觉,又看芷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怒瞟她主子,似笑非笑地问道。
“回,回皇上,是……。”芷柔哆哆嗦嗦把东西藏到背后,一边结结巴巴地回答。
素皑被芷柔不正常的举动惊扰,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她,只见她慢吞吞地移过来,再慢吞吞地从背后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再慢吞吞地递给康熙。素皑瞬间就明白了,呵,这真是每月一封,比大姨妈都准时!
素皑抬头看看天色,有些奇怪,以往都是早上到的,四年了,从无改期,怎么这回是晚间到达?
康熙漫不经心地扯过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一副装得很不想拆别人信件的样子,口里哼哼唧唧,语气可以酸死一缸醋了。
“还真是勤勉,他若能像操心这事一般操心国事,恐怕沙俄早就天下无敌了,早没有我大清立足之地了?每月一封,从无间断,来来往往,风雨无阻!不过能不能让他们的信使带个话,下次把这信封颜色换一换,朕看着瘆的慌!”康熙把玩了一会儿,吩咐了战战兢兢的芷柔,便把那封信扔到了一边。
素皑看着那骚包的粉色信封,她也想说最后一句,她真的最讨厌粉色了!
“呵呵,呵呵……芷柔啊,你先下去吧!”素皑吩咐道,末了还补充一句,“记得刚才皇上的话,把信封颜色换一换啊!”
素皑话音刚落,就听旁边的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把茶杯一放,下地穿靴,进了内室,看样子极其气愤,背影极其冰冷。
素皑吐吐舌头,芷柔也做了个鬼脸,给了她主子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就溜了。
素皑慢吞吞地收拾茶桌和书,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位的这个举动,时间不长不短,也有四年了。当然,素皑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他的意思。康熙比她聪明很多,自然也看得出来。素皑有时候会感叹,她与那位陛下,只不过是一面之缘,她事后曾经努力回想了许久也想不起来那次她到底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让那位陛下如此念念不忘。送礼物这件事也就算了,小哈的确带给了她很多的欢乐,她很感激。后来每月的书信,那位也不是长篇大论,有时是一首诗歌,有时只是一两句心情,更有时是一副画,总之月月都有,花样百出。她一开始也是不予理会的,当然不是她要失礼不加理会,而是她怕阿玛会不高兴。可是她的不加理会却一点都没有熄灭那位的热情,反而更变本加厉。后来经过胤禩点拨,她才明白也许就是因为她的毫不理会,让她变成了“得不到的人”,根据“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一铁律,结果便可想而知了,那位从此更加穷追不舍。
后来,她尝试回了一两封,委婉地提及了多谢对方的好意,也请他不要再做这样的举动。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人家不管不顾,照样每月报道,比大姨妈还要准时。这下素皑没辙了,胤禩也无语了,只得随他去。
素皑进到屋里,看了一眼又窝在榻上看书的康熙,走到旁边的盒子里拿出一块大一点的夜明珠悬挂起来,嗔怪道:“这么暗怎么看书,也不知道点个大一些的。”
“信呢?”康熙放下书,问道。
素皑一愣,回道:“外面,不是你扔的吗!”
“哼,就寝!”某人说完把书一扫,连靴子都不穿就拉起呆滞的素皑往寝殿走去,用力奇猛,像是浑身是怒气没处发。
素皑可怜兮兮的声音在寝殿内响起:“我的夜明珠……还没收……唔……。”
所以,长夜漫漫,夜明珠兄只能孤零零地罩着空无一人的前殿,对比着寝殿的翻腾喘气声。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里被摊丁入亩以及旗人改制之事闹了个天翻地覆,尤其是第二件事,皇帝明明白白要太子去办,这说着是放权,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不像以前那般信任太子了,这是在试探呢!而且还是一石几鸟,探的不仅太子一方,必定还要拉扯出些不安分的人一网打尽。
这样一来,前段时间闹得人仰马翻,搞得四阿哥被群起而攻的摊丁入亩反而少有人关注,使得事情可以更顺利进行。这不禁让佟国维一班老臣暗自揣测,这皇上实际上是只想办第一件事呢?还是两件事真的是分开?或是皇上纯粹在试探太子?更甚者,难道皇上在为四阿哥铺路?!
这一切,暂时都无从得知,一切的结果都要等尘埃落定之后众人才能找到答案。而太子方面大概也隐隐感觉到这一次的不同寻常而行事格外小心。大阿哥方面也觉得机会来了,也许可以借机扳倒太子在积极部署。胤禛这边没什么别的想头,他现在对康熙是感激涕零,要不是康熙帮他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太子身上,他这边能不能开头做事还很难说呢。如今他只要切实做好摊丁入亩的差事就好,到时候就算没功,也不至于有过。
而胤禩也刚好在这局势风起云涌之际避开了朝堂,因为绮妩,真的不行了。
这两天素皑也在八贝勒府扎下了根,绮妩已经病得昏昏沉沉,胤禩把所有能用的药都给她用遍了却还是没什么效果。弘旺和谷梵每天哭闹不止要找额娘,胤禩不敢带他们前去怕过了病,素皑只能每天红着眼睛哄他们,还把小哈带过来,顺便叫胤禛把弘晖,胤禟和胤誐把小格格和小阿哥带过来一起陪他们玩,才算能稍稍转移一下俩孩子的注意力。
欧阳澈那边,大概是行动不便耽搁了不少时辰,素皑已经派张廷瓒去接他,估计就这两天要到了。
这日绮妩已到弥留之际,胤禩拒绝了所有前来探望的人,八贝勒府一片死气弥漫。素皑牵着弘旺,抱着谷梵站在绮妩寝室门外,挡回了张氏以及毛氏的请安探望,并吩咐张氏让所有人都暂时不许接近这个院子。
寝室内,胤禩守在绮妩床头,轻声唤她的名字。
病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竟露出一丝笑颜,开口道:“孩子……。”
胤禩掖了掖她的被子,“我去带他们进来。”
“嗯……。”
素皑一人站在门外,听得里面谷梵不依不挠要额娘抱的大哭声和弘旺低低的啜泣声,捂住脸把眼泪憋回去。
弘旺四岁,他会知道“死”是什么含义吗?这些天她一直告诉弘旺,他额娘或许会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弘旺和妹妹了,问他能不能在这段时间内替额娘照顾好妹妹,照顾好自己。可那孩子绝顶聪明,不住地拉着她追问,额娘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很久都不能回来……
“公主!”折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轮子刚才来报,欧阳大人和张大人到了,现正往八贝勒府赶来。”
素皑搓搓脸,“是吗?”说着看了一眼里间,“希望他还能赶得及。”
胤禩带着俩个孩子出来,把谷梵交给素皑抱着,看向风尘仆仆,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溃的欧阳澈,道:“进去吧,她等了你好久,久到,都以为你不会来了……。”说完呼出一口气,而后转身牵着弘旺与素皑一同离开。
“你尽力了,我也尽力了。”素皑红着眼眶,把脸贴着谷梵的小脸,看着胤禩。
胤禩摸了摸弘旺的头,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的。”说着看向寝室那边,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寝室里,一股浓重的药味缭缭地缠绕着两个人,正在慢慢飘散,仿佛它也明白病床上的人终究是留不住了。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呢?不过十年光阴不到,那年鲜衣怒马的俊美少年与翩翩起舞的绝世少女如今一个坐着轮椅手脚俱残,一个缠绵病榻油尽灯枯。相对而视,连吐一个字都似乎困难重重。
绮妩伸出一双形容枯槁的手,她的精神在看见欧阳澈的那一刻似乎有些焕发,“好像……不认识了呢,呵。我,我想坐起来……。”
欧阳澈缓缓移动轮椅上前,一手握住绮妩,一手轻轻抚向她的发丝,像是触到了稀世珍宝。
绮妩轻轻笑了,她有些气不顺,苍白着脸颊笑道:“我,我今天真不该……这样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