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他很羡慕妹妹。
五岁以前,他应该算是一个人长大的。
爹爹长年不在家,娘亲平日里对他也不冷不热的。小时候,他怕雷雨天,害怕听到那轰鸣的雷声。那日父亲又出远门了,一个人夜里不敢睡。
平日里虽有娘奶带着他,但他却更想跟在爹爹和娘亲身边。
外面的雷声吓得他捂着耳朵紧紧的缩在被窝里,心里默念着快点停下,快点停下……可那恐怖的雷电却是一声接着一声。
哗啦啦的暴雨打湿了他****的双脚,害怕的跑去找娘亲的他,却被下人拦在了外面。
他在外面用尽全力的吼着:“娘亲,我害怕,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好不好?”可娘亲却说了这样一句话,“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那年,他四岁。
他以为自己可以装作不明白,因为他还是小孩子。他还是个天真的孩子。
可那一刻,他听懂了。
不需要任何解释,就已经听出了娘亲话语中的决绝。
既然不想要他,何必把他生出来。
所以他羡慕妹妹。羡慕她可以任意的朝着姑姑他们撒娇耍无赖,可以时时刻刻都陪在他们身边。但他现在,也很幸福。
虽然爹爹还是要出远门,虽然娘亲一直待在云州没有回来。但姑姑和师傅他们来了。
听说爹爹当年最疼的便是姑姑,而他现在觉得,姑姑最疼的人是他,爹爹最疼的人变成了是妹妹。但他最疼的人,也是妹妹。
他们果然都是冷家的人。
扬州城里的同济药铺,是在两年前突然窜出来的一个小药铺。地方不大,最初因为坐堂大夫罕见的是位女子,上门求诊的人少之又少。都不愿意相信她的医术。
后来,偶尔有因看病诊金便宜,甚至几乎不收钱而走进药铺的病人,在服了女大夫开的药后,立刻药到病除,渐渐的,那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同济药铺的药即实惠又有灵效。
久而久之,到那里看病的人多了起来。
同济药铺的声望和口碑也在与日俱增。
不知是何方人士,无意中探听到那坐堂的女大夫,乃是江湖“鬼医”的关门女弟子后,消息一传开,来看病的人立刻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每每想起这事儿,冷清悠都不得不感叹,她家那位相公,果然是个奸商。
再说,她师傅都死了,竟然还拿他的名号出来赚银子,想想就觉得惭愧。
不过说归说,其实她手上握着哥哥塞给的冷家庄在扬州的一半商铺的地契,白云飞那厮再如何装穷,每月必定送到他手上的那份儿月钱,是一次不落的。
他们二人,每个月坐在家里收银子都保管饿不死。但开药铺是她一直的心愿,能找到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每日繁忙而充实,这种感觉也不错。
更何况,身边有自己的爱人时刻相随,两个人共同做着一件有意义的事,也好过碌碌无为的过日子。
她当初吃亏就吃亏在太天真,不识人间险恶。所以她和白云飞得装穷点儿,以后让清尘那丫头也吃吃苦,来药铺帮忙干点活儿。尝尝人生百态。
本文阅读阁首发!同济药铺对面的茶楼里。
二楼常年房门紧闭的包厢里,此刻房里四角点上了火盆儿,温暖如春,坐在窗边的男子身形极为欣长,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金冠上的晶莹润泽更加衬托出他的头发的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身披一件白色大麾,风帽上的雪白狐狸毛在那敞开的窗缝中,刮进来的寒风中迎风飞舞。修长的身体挺的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让人只觉得耀眼无比、高不可攀。
“主上,这天儿冷,属下还是将窗户关上吧!”
伸出去的手被拦住,男子宛如美玉的手指间捏着一块方巾,窗外的凉气不小心吸进了肺腑,忍不住捂着嘴,低声咳嗽着。
“无妨。”
侯在他身侧的青弋见状,只得默默的退到一边。
两年前他们亲手发动的那场宫变,当今圣上驾崩。在失去了被立为太子的皇子和最宠爱的八公主后,一向心狠手辣的皇后也被这一惨剧逼疯了。
先皇的十八个皇子中,最后只剩下一个年仅十岁的十三皇子。而最受先皇宠爱的惠妃娘娘,那晚虽然因为身体抱恙早早便回了琉璃殿,但在变故后,宫门外的御林军赶到时,已经上吊追随先皇而去了。
在哀痛与先皇驾崩之时,朝中的大臣也不得不考虑新皇登基一事。而早已退居朝廷的前任刑部侍郎,当年的状元爷,丞相府的大公子北辰逸,在这一危难时刻,顺应众位朝中大臣的举荐,抱病担任摄政王,辅佐新帝登基,处理朝中大事。
在一切终于重新步上正轨后,主上的身体状况却越来越糟,没有了凤鸣珠和龙吟珠,已经到了不得不做最坏打算的时刻。
手边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变凉,那双黑亮深沉的丹凤眼,却定定的瞅着对面药铺里,端坐在大堂前,一身白衣的女子。
见她时而蹙眉、时而抿嘴,时而偏过头朝着身侧那人浅笑,时而带着安抚的笑意,冲着坐在堂前的病人解说。
一颦一笑,一如记忆中那般美好。
忽然,站在冷清悠身侧的白云飞似有所觉的抬起头,朝着对面的茶楼看过来。反应极快的北辰逸已经闪身躲到了一侧。
“主上……”
你要在临走之前去见见她吗?
“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
只要能亲眼看到她活得很好,他便也可以安心的走了。
“吩咐下去,让他们在入夜之前准备出发。”
他答应过弟弟要带他去西域见娘亲,虽然,他能带走的,不过是一个骨灰盒。在了却了二十多年来的心愿,卸下了一切责任之后,他也可以安心的离开了。
“是,属下立刻去安排。”
“暗夜”早在新帝登基的那一日,便从整个江湖上消失了。自从白弋死后,主上的身边便只有他和紫弋。但两年过去了,紫弋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依旧选择留在主上身边。
因为当年,是他将他带出了西域,所以有他的地方,便是他青弋的家。即使现在还要跟随着主上回到那里,但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任人摆布的少年。
药堂里,见白云飞突然抬起头,一直留意着他的动静的冷清悠,也不由的转过头,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怎么了?
没事。
冲着冷清悠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看诊。白云飞看了一眼药堂里还未诊治过的病人,想了想,还是收起了出去一趟的念头。
既然对方不愿意主动现身,说明并不想让他们知道他来过,或者说,是不想让他家娘子知道他来过。更何况,虽说是北辰逸救了清悠的命,但作为情敌和曾经的对手,他和北辰逸注定不会成为朋友。
既然如此,倒不如不见为好。
只是,他的时日,怕是不多了。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邺安。
从早上忙活了下午,除了午膳的时候抓着时间小憩了一下,送走了所有的病人,冷清悠已经累瘫在椅子上了。
她以后,真要让清尘那丫头来吃这种苦吗?
唉!果然是慈母多败儿的心态!
“娘子,晚上想吃什么,为夫给你做。算是犒劳犒劳娘子挣钱辛苦了。”
手法熟练,力道适中的帮冷清悠揉捏着僵硬的肩膀,白云飞见她面色疲惫,恨不得缩在椅子上就直接睡过去。知道今日她是忙坏了。
“嗯……肉。”
“嗯”了半天,却还是给出了一个与平日里一模一样的回答。替冷清悠按摩的白云飞,面对这般嗜肉如命的娘子,也只能默默的叹息一声。
难怪清尘那丫头这么离不开糖果,这就跟她娘亲,他娘子离不开肉一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这样的日子,却比他以往度过的任何一段时光都要来得珍贵,回味无穷。
因为,这就是家,是他和清悠的家。
“相公。”
“嗯?”
“回家吧!”
陷入沉思中的白云飞听到声音抬起头,坐在椅子上的冷清悠已经站起身,朝着他伸出手。
回家吧!
“好。”
十指紧扣,肩并肩的走在积了一层薄雪的青石板上,路边的小摊小贩早已经收摊回家了。看着依旧还点这红灯笼的店铺,冷清悠冲着身旁的白云飞提议道:“清尘那丫头一向馋嘴,吵了好几次要吃鸭子。要不,咱们买只八宝鸭回去尝尝吧!”
“娘子,现在你来说说是谁最宠清尘那丫头?每次都嘴上念叨着下次一定好好收拾她,结果一看到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也是那丫头。到时候长大了被惯坏,可别怨为夫我。”
“哼!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自然得心疼着,念叨着。怎么,相公你有意见?”
“没有。”
哪儿敢啊!
他们家的经济大权都在娘子手中,他怎么敢有意见。就是有意见,也得保留。因为,他还眼瞅着娘子过几年再掉一块肉呢!
“对了相公,小雪和司徒止那家伙大婚,咱们送点什么好?”
虽然不喜欢司徒止,不过他对小雪的痴情这些年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做妹妹的和文轩那小子娃都有两个了,当哥哥的这才抱得美人归,就冲着这一点,她也该给点同情分,表示一下。
“司徒止贵为大将军,什么都不缺、依为夫看,娘子不如送几副安胎药。”
“安胎药?”
“娘子,你现在可是扬州城的女神医,别人大婚送药自然不好,但是安胎药就不同了……”
“明白。”
给了对方一个了然的眼神,提着包好的八宝鸭,两人就如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一路手牵着手,你一句我一句的拌着嘴巴相携而去。薄雪铺就的青石板上,只留下两串浅浅的脚印。
而在两人的身后,则有一辆马车,缓缓的朝着关外驶去。
那里,等待着他的,是中原人士甚少踏足的神秘地域,是母后、弟弟,也是他,最后的归宿。
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