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亮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他相信小香不会有任何人身方面的危险。他想到张宏伟的朋友杨君,眼前出现杨君对小香说话的情景。从张宏伟师傅和杨君之间的言谈当中,吴天亮也看出来杨君跟小香很熟悉,说明杨君对小香和张宏伟的情况还是掌握的。
吴天亮回想自己在会见犯罪嫌疑人时,跟警察多年打交道的过程。有些警察的办事方式和态度,真让他受不了,他生过气,也交下了不少警察朋友。他发现,这些警察,每个人身上似乎都有着警惕意识。
记得那些警察,在一起喝酒骂骂咧咧,有的暴躁、有的阴阳怪气,甚至有一个极其没正事儿的,不过,在关键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职业天性——铁肩担道义,都会立刻展示出来。
考虑再三,他对小香所处的环境和安全,不再担忧,只是料到小香和张宏伟之间有某种隐情,作为跟小香和张宏伟素昧平生的他和郑大年来讲,不便于打探。
郑大年举起身上的摄像机,摇着镜头,拍摄着天空中的流云,拍流云下的屋顶。他拍下与他们遥遥相望的平顶山,拍下山脚下的绿树和田野。拍过这些,他又弯腰拍他们脚下路边的野花,摇曳黄色花瓣的蒲公英。
小香在他身后看他拍了半天,走到蒲公英的花前,蹲下来,看着郑大年说:
“他走了。”
郑大年把镜头对准她的脸,放大,他要拍小香笑起来的特写,她的嘴角边上带着一颗圆圆的黑痣,有高粱米粒大,挂在嘴角上很性感。
“没事儿。走不远。”他说。
就在对焦的一刹那,一阵风吹过来,小香摆头侧仰,看走远的吴天亮。郑大年的镜头里出现明显的一道刀疤,从小香的额头直到耳朵上,划过整个太阳穴。
郑大年放下摄影机,小香回过头来,短发瞬间盖住了那道疤痕。郑大年感到震惊,他明白小香为什么梳短发了。他想知道小香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她有没有父母,她的亲人在哪儿。
一路上,小香不再说话,也不笑,跟着吴天亮。郑大年就为她拍照片。
有一张是小香和吴天亮在一起的照片。那张照片里,吴天亮笔直的站着,纯净的天空下,他的脖子扭向左肩的方向,天光打在他棱角的五官上,发着亮,露在镜头里的半张脸在光色的阴影里,线条阴郁。小香在吴天亮的身后,她把头探在吴天亮的右肩下,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前方,她的眼睛不带任何内容,表情木然。
这照片可能是吴天亮在东京城最好的人像作品了。郑大年心说。
吴天亮对此全然不知,他在回望着过去,寻找一匹树下的山羊。
17岁的吴天亮早早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往这里来。他的车路过一排树林。他看到山坡下袅袅飘动的炊烟还游荡在早霞里,蓝紫色的烟雾笼罩着绿树、河滩、泥砖房的人家。
吴天亮曾在这里见过淡粉色的早霞,很像潘雨晴的确良衬衫的颜色。以致每次看见潘雨晴穿那件衬衫,他就指着说:
“云彩做的!”
然后他还能看见潘雨晴努着嘴,盯着他。
吴天亮的自行车穿过耕牛在圈舍里传出哞哞的叫声,他路过一棵孤独的大树,那棵树有几十年的光景,树的躯干有干裂的结子,结子上伸着几只树叶,树下站着一只白色的山羊。
吴天亮在大树下停了下来。他跳下自行车,白山羊激烈的蹦着高,跳到一边。这是宋晓明姥姥养的山羊。
吴天亮在树下东张西望,看见宋晓明抱着一捆青草从大树的后山上跑下来。
宋晓明跟着姥姥在这里居住,一晃有十几年了。他的家在东京城林业局的家属宿舍。他姥姥是个小脚老太太,不肯跟姑爷一起生活,偏要一个人出去过。于是,宋晓明从上小学三年级就搬到了姥姥家陪伴姥姥。
宋晓明每天上学前,他都要先喂羊,怕姥姥跟着羊摔倒。
宋晓明把怀里抱着的青草放到吴天亮脚下,在草堆里捡起一根柳条,捆了捆草,再拎起来放到吴天亮的自行车后座上。吴天亮推着自行车,宋晓明赶着山羊,回姥姥家。
那棵树仍然在吴天亮的记忆里,但是眼前,原来大树站过的地方,铺着沥青。这条道路的前方,曾经站着潘雨晴告诉他晚上开夜来香的树林,如今那一排树林也像潘雨晴一样,不知去向。
一串电话铃声响。吴天亮低头掏出手机。见电话号是陌生的。他接起电话,就听对方叫“吴哥。”
“小姝?”他听出季小姝的声音。
季小姝在电话里告诉他,听张师傅说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她让吴天亮和郑大年回旅馆,她已经在旅馆等她们。
吴天亮向郑大年和小香招手,示意快走。他感到困倦。郑大年和小香迎上来。
吴天亮收起电话。
“季小姝电话?”郑大年问。
吴天亮点点头。
“老赵怎么样了?”
“出院了。”
“嘿!够快的,不是中风吗?”
“误诊。”
“哎这事儿闹的。”
傍晚,吴天亮一睁眼,天色青蒙蒙的。他发现窗帘是拉开的。他再看郑大年正在他自己的床上睡觉。
早上了?吴天亮回忆从马家河到宾馆,他和郑大年困的厉害,就睡了。没想到这一睡,直接从上午睡到第二天早上。
吴天亮开始刷牙、拧开水龙头冲澡。这时候,有人从外面敲房门,一阵一阵的。吴天亮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冲澡,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郑大年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敲醒了。他发现吴天亮没在床上。他一咕噜从床上起来,去拧门把手。
“黑天?”他问。
“是我,小姝。”郑大年一听,正在开门的手一下弹了回来。
“请稍等。”他喊着,跑到床边拿衣服穿。
他拎起被子没找到衣服,又拎起枕头,看床下,再看房间里的椅子、桌子,都不见衣服的影子。他急的一掐腰,觉察到了什么,再一低头,看见自己穿着衣裤。他嘴一张,眼睛一闭,瘫坐在床上。他努力回想,想起来睡觉的时候是白天,是上午。现在是下午?他看看窗外,想想应该是到了傍晚。
郑大年缓了缓神儿,去给季小姝开门,听见了卫生间的流水声。他急冲冲的推开卫生间的房门,对正在冲澡的吴天亮说:
“黑天,先别出来。”
吴天亮突然看见郑大年推门进卫生间,让自己不要出去。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慌忙把水龙头关上,蹑手蹑脚擦身,立起耳朵听门外动静。
季小姝已经坐在椅子上,跟郑大年说:
“今晚无论如何要一起吃晚饭。”
“哎小姝,你就好好照顾老赵就是了,我们自己有安排。”
“你们安排也白安排,张师傅还等着排队呢。”
“张师傅?排什么队呀?”
“张师傅要请你们吃饭。”
“嘿哎!这万万不可!”郑大年从床上站起来,很激动。
“张师傅一听吴哥是这儿的人,非请不可。”
“这绝对不行!”
“要么跟我走不就得了。”
“好好好,也好。跟你小姝!”
郑大年都要哭出来了。他觉得到张师傅的夜来香掐了人家女朋友大腿,又白坐人家的汽车还麻烦人家的朋友,他心里过意不去。虽然很想知道小香的处境,也对张师傅和小香的关系好奇,但是他绝不让张师傅请客。
季小姝笑了。她舒了口气。
“哎不对!不能跟你走!你得跟我们走!张师傅得跟我们走!”郑大年又从床上站起来。
“这有什么区别吗,郑哥?”
“你,张师傅得让我们请。”
“那不行。”
“不行也得行。”
两个人谁也不让,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抢请客。吴天亮穿戴整齐的从卫生间走了出来。郑大年望着他,叫了声“黑天!”他以为吴天亮的衣服在床上。
吴天亮对季小姝点了下头,拍了一下郑大年的肩膀,对他挤了挤眼,直接走到床头,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号。
“你好老兄!你现在方便吗?哦,我迎你。”吴天亮收起电话就往外走。
季小姝和郑大年一齐望着他走出房门。两个人四目相对,莫名其妙的瞅瞅对方。
吴天亮蹭蹭蹭跑到宾馆大门口,张师傅也迎面走了上来。两个人握过手。
进了宾馆门,吴天亮向前迈上一步,站到张师傅面前说:
“张老兄,”
“我明白你啥意思,你不用跟我说,到这儿我是主人,得听我的。”
吴天亮还没等把话说出来,张宏伟一笑,抬手推了吴天亮的一把,说了上面这一串话。
“老兄,那我不能在这儿了。”
“你不在这儿你上哪儿去。别废话了。”
“惭愧!”
“哎呦快别说了。走这一道你也没提你是东京城人,小姝要是不说,我还当你是外人。你那朋友呢?”
“张师傅!”郑大年朝这走过来,挥手打招呼。季小姝跟在他身后。
季小姝责备地望着吴天亮笑。吴天亮满脸无奈,向季小姝遥了遥头。
天暗下来了。晚风夹带着嘘寒问暖,吹拂着吴天亮、郑大年,还有张宏伟和季小姝的话语,吴天亮被这种真挚的乡情温暖到了。可是,心底依然寒凉。
四个人一起走进“上京酒楼”餐馆。季小姝介绍说:“这是东京城最有地方特色的餐厅。“
郑大年一见餐馆的牌匾,眼前一亮。他马上联想到朝思暮想的上京龙泉府,渤海。
“秀敏”!他在心底呼喊了一声。
他们走进一间叫“海棠厅”的包间。刚落座,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推门进来。
“请问谁找宋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