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大人一声“退堂”将左右弄得莫名其妙,最莫名其妙的恐怕还是茂瑾。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被抓了起来,更不知道伍大人断案刚开始为什么又要退堂。
退到堂下,伍大人支开众人,只将邓头儿一人找来,道:“你说下梅陈家派人来了,是什么意思?”
邓头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伍大人面前道:“这一万两银子是下梅陈家刚送来的,说让老爷您看着办。”
伍近墨瞟了一眼银票,手有些发抖。他连忙举起扇子扇了一会儿,将头凑到邓头儿跟前,道:“陈家是什么意思?”
“江夫人说了,审案的时候务必躲着师爷。另外,不要细问,只要陈冬生一……立刻给庞……”
“好,我知道了。对了,师爷今天又去天心喝茶了,可是真的?”伍近墨道。
“可不是吗?早起是我将师爷送去的。”
“那,他今天不会回来吧?”伍近墨又道。
“不会的,他说了,这一阵子要帮宁尘禅师整理什么经来着。”
“好,那就好。”伍近墨一摆手,示意邓头儿下去。
不多时,重新升堂。伍大人上得堂来,先把惊堂木拍得山响,然后厉声道:“庞茂瑾,你指使伙计陈冬生私闯民宅,偷去陈家过江龙的秘方,还说自己无罪?”
“哦?!”茂瑾很是茫然。
“还有啊,你听人说陈家做成名茶真如,又派那陈冬生去陈家偷技,幸亏这一次陈家留心,才将偷技之贼捉住。现在人证在此,还有什么可抵赖的吗?传陈冬生一”茂瑾眉头紧皱,抬头看时,只见陈冬生蓬头垢面,从后堂被人押解上来。
“好你陈冬生,我前日还去你家帮你照料老母,你却恩将仇报,陷害于我!”茂瑾大骂不止。
陈冬生胆怯地看着茂瑾,低头不语。
“啊呀一看来……”茂瑾仰天长叹,如困兽一般。
这几日城中暑热,盈地有事没事总爱朝山里走走,一为避暑,二也是为避些烦心之事。所以,衙门里的事他已经多日不曾操心。
烦心的事多了,第一件就是因为伍近墨。前几日,伍近墨在家里请他喝茶,喝着喝着,竟然从里屋叫出来一个年轻女子给他们泡茶。等女子回屋,伍近墨问盈地:“怎么样?”盈地一头雾水,说:“什么怎么样?”伍近墨说:“就是那女人,给你倒茶喝的,怎么样?”盈地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脚太大。”伍近墨不高兴了,说:“脚怎么大了?听人说,你那个盈天姐姐才是大脚呢。那可是张大人的三小姐。张大人,你知道吗?京城的三品大员,过几天就要把家眷接去了。你要是应了这门婚事,开春也可进京,张大人少不得帮你谋划谋划,你将来的路子可就通天了。”盈地听了这话,心中气恼,想伍近墨到底不是知音,自己要想当官还回崇安做什么,于是一气之下,几日不曾到伍府上去。
宁尘自果因禅师圆寂之后,便成了天心禅寺的住持。寺里此时已经有了百十僧众,自五象朝圣的山岩下,又起了大片禅院,每日香火不绝,钟鼓之声凛然。盈地是禅院的常客,进了山门,朝大肚金刚略略一拜,径直朝后殿而去。穿过一片禅房,眼看日色幽微,四周花草荫翳,抬头看,宁尘和尚修行之处赫然在目。
进了门,盈地一语不发,坦然人座,而桌上早有新成的大红袍等着他。轻轻抿了一盏人喉,但觉花香四溢,浸人心脾。
“怎么了,陈师爷?几日不见,气色不如从前。”宁尘手提一把方形紫砂笑眯眯地望着盈地道。
“有吗?哦,一定有了。这么久没喝到你的大红袍,忧思成疾啊。”
“莫拿我的大红袍开心。你自己不来,我还拉你来不成?反正我的庙门可是每天都开着的。”宁尘说着,将盈地面前的茶盏满上。
盈地笑吟吟地喝了茶,一眼瞧见宁尘面前的佛经,随手拿在手上,翻了几页,忽然问道:“何为无常?何为无我?”
宁尘将茶盏放下,笑道:“给你茶喝,你倒来考我。无常就是无常啊,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东西不管花也好,山也好,水也好,就是你也好,我也好,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什么都在变,所有东西不过是因为各种姻缘巧合,集在一处,就有了眼前的这些东西。可一眨眼,因缘流动,这些东西就都没有了。因为无常,所以无我。所有的东西都是无常的,那么,我们现在可以摸到的那个我也是不存在的。这就是无我。”盈地笑,说:“和尚,你说得不对,我看见你了,怎么说没有呢?我摸到我的胸口在跳,怎么说无我呢?”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就是我,你摸到的就是你呢?大千世界,你我不过是些浑浑噩噩的小生灵罢了,又能知道多少?不知道,所以无明,不明白,所以无识,无识,也就无你无我。”
“和尚尽做些绕口令来糊弄我,不跟你说了。”盈地翻开佛经,自顾自地看。过了片刻,不知看到什么东西,他又问:“你们常说因果轮回,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要解脱,只能靠这世的修行。可是,这解脱的是谁?轮回的又是谁呢?”
“是你是我呀。”宁尘随口答道。
“哈哈,可叫我逮到了。你不是说无我无你吗?怎么轮回解脱时又有了你,又有了我呢?看来,大和尚,你也不是真正无我的呀。”
宁尘被盈地问住,一时无语,尴尬一笑道:“盈地,我看出来了,你不是来喝茶的,倒是来辩经的。我不和你辩,释迦牟尼大祖创立佛法之初就说了,不要说,不要说,一说就错。你还是好好喝你的茶吧。”说着,又从柜里取出一泡新茶,给盈地泡盈地与宁尘扯些闲经,心头反倒舒展开来。他知道他也不是来辩经的,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官场的那些事他是愈来愈看不明白了,那些朝廷的大员小员们,进门来都是人模狗样衣冠楚楚,可为什么都各怀心事、小肚鸡肠呢?还是眼前这和尚实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从不勉强自己的良心,也不勉强别人的看法。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只有两个字:“自在:
盈地想到这里,长叹一声,随手取了几案上的清茶,喝人口中。此时山野俱寂,只有后山岩石上的竹林瑟瑟颤抖,似有人语。
转眼,日已西斜,盈地站起来正要向宁尘告辞,却听见禅房外响起一真急促的敲门声。宁尘站起来,将门打开,见一个小沙弥站在门外,不等宁尘问话,便急急地说道:“陈师爷在吗?山门外来了一个娘子,说是要见你。”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放下手中茶盏,盈地迟疑着站了起来,不多时,便来到山门之外,见一个素衣女子正在门外来回走着。
“你找我?”盈地认出是方梓然。
“你……你大哥被抓进衙门去了,我来问问你……”
“衙门里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伍大人自有公断。”盈地说着就要走。是的,他恨茂瑾,恨和他有关的一切,可是现在,他的女人跑来找他了。是什么样的天意,叫他和他的人生仍然这样撕扯不清?
“听人说伍大人断案,你是师爷,所以找你来了。”
“呵呵,胆子不小,你是说伍大人离了我就断不了案吗?伍大人一县之主,什么案子审不了,偏偏要来求我这个师爷?再说了,庞茂瑾的案子,我什么都不知道!”盈地说着,又要走。
“盈地!但凡有个主意,我也不会来求你。现在,你大哥在大牢里押着,官家封了茶场,几十号人等着要工钱,人家万里迢迢来的胳驼队等着装货,若是不把你哥哥从牢里弄出来,估计要出人命。”
“错了!一,庞茂瑾不是我哥;二,庞家偷了陈家的秘方,本来就要受罚,天经地义的事情!”
盈地说着,抬头看了看大殿之上摇曳的油灯。灯影下,如来大佛如同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样,嘴角露出冷冷的微笑。
“盈地一你,你真是错怪你哥哥了。”梓然话刚出唇,身子已经软了下去。为了茂瑾的事情,她已经整天不曾吃喝,今天轿夫把她抬到山上的时候,她站都站不稳了。
原来,梓然因和茂瑾怄气,回崇安城的娘家去了。可是茂瑾被抓的消息在城里都传遍了,自然也传到了方家。方梓龙听说茂瑾被抓心里高兴,将妹妹叫到身边,说是伍大人已经替你出气了,庞茂瑾现在在牢里关着哪。没想到,方梓然听哥哥这样一说,不但没有高兴,反而一个人捂着被子哭了一夜。
梓然想了好久,要想把茂瑾救出来,只有找舜瑾帮忙。好不容易寻到他的住处,看门的却说师爷不在家。梓然又问师爷去哪里了,看门的指了指身后的武夷山,摇了摇头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梓然一听此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看门人见梓然哭得伤心,呵呵一笑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师爷有话,他去哪里不必叫别人知道。这样吧,你去天心永乐禅寺看看,看师爷在不在。”
梓然听了此话,如参透禅机一般,跪下给老人家磕了个头,一扭身上山而去。
现在,梓然见到盈地了,却碰了一鼻子灰,她一阵心酸,道:“你哥哥跟我说过很多次,说他最对不住的就是你。这些年,一到春节的时候,家里总要多预备出二双筷子来,一双是爹的,一双是早死的娘的,还有一双,你知道是谁的吗?就是你的呀。你哥虽然打小把你送了人,可他没有一天把你忘了。这些年了,你哥天不怕地不怕地闯荡,武夷山都给他走遍了,可是,就在下梅村,有个地方他始终都不敢去,是哪儿?就是陈家的大宅呀。他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一走到那儿,他的脚就发抖,一走到那大红门前,他就想起把你送走的那个晚上,一想起来,他就走不动路。”
“你,你走吧,别说了。”盈地背对着她,一摆手。
“我要说,我要说。别人委屈他,可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我不能叫你再这么误会他,糟践他。”
“你,你,你别说了,好不好?这里可是佛门静地,你这么说,连菩萨都不安生,好吗?”盈地转过身,哀求似的说。
“阿弥陀佛,陈师爷,你这样发火,如何可以做到无我?”一个沉沉的声音从院内传了过来。盈地和梓然看时,只见宁尘披着袈裟,飘飘然走了出来。
盈地叹了口气,笑道:“宁尘和尚,你不去吃斋,却躲到一边听我们说话,是何道理?”说着,呵呵笑了两下。一只燕子被盈地这两声笑声惊起,在山门外盘旋起来。
宁尘听他笑中含悲,当下不再言语。过了片刻,他对梓然双手合十,转身朝院内走去。盈地看宁尘走了,也转身进了禅院。
这边,梓然看着殿顶一点昏黄的夕阳,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梓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看看左右,原来是和尚的禅房,想必自己昨天昏倒,被宁尘禅师留下了。
这时,门外传来老和尚的念经之声。她一个激灵爬起来,便朝屋外跑去。宁尘正在廊下编采茶的竹筐,竹篾在手中上下翻飞。宁尘看到了她,道:“你不要慌张,斋堂里还有些饭菜,先去吃些再下山去吧。陈师爷昨天连夜下山去了,说是要找人给你家夫君评理。”
梓然哪里吃得下饭,一扭身朝山下跑去。
陈盈地下山后径直到了衙门。他先以师爷的身份去看了看陈冬生。原来,陈冬生被江夫人收买,让他到衙门里告茂瑾偷窃陈家秘方,现在还乖乖地在衙门的看守房里蹲着,因为茂瑾的案子没有结,既是证人又是案犯的他要等候发落。
盈地见到冬生,从怀里掏出两瓶老酒,往桌上一放道:“按理,咱还是兄弟呢。我好久不曾回家,咱今日喝些酒,絮叨絮叨如何?”
冬生道:“盈地,你是师爷,我高攀不上,你还是走吧。”
盈地二话不说,先把酒倒在冬生面前的碗里。冬生一闻酒气,早已经挪不动脚步,一抬手将酒倒在口中,转眼,三碗酒下肚。
盈地见他站立不住,神色痴狂,知道酒性发作,于是趁机道:“冬生老弟,端午前三天,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嘻嘻,你哪里见过我,难不成你也去了建阳?”
“我为何要去建阳?衙门里事稠,我应还应不过来呢。”
冬生笑道:“我……我跟……你说,啊,你可别跟别人说去。我……我去建阳弄这个去了。”冬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得意洋洋地打开给盈地看。盈地一看不打紧,只见那小匣子里装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传说中可以让人飘飘欲仙也能让人魂不守舍的大烟膏。盈地小声啊了一声,随即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这东西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崇安城里不也有这个,东街还开了个烟馆呢。”
冬生道:“这……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东街烟馆里的货也……也是从建阳来的。建阳的货成色好,分量足,价钱也好,在……在崇安城里哪里找这么好的东西。”
冬生说着,鼻子在匣子上深吸一口,一副忘乎所以的模样。盈地忽然喝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哪里来的银子?”
“哦?这……难不成你连这也知道了?还不是你娘给的。”
听到这里,盈地心中已经明白如镜:一定是江夫人用钱收买了陈冬生,叫他去胡说八道,而这个不知长进的东西就拿着江夫人给的钱到建阳抽大烟去了!
陈冬生被盈地连哄带骗地说出了实情,自己还丝毫没有察觉。还没等盈地走,他已经趴在桌子上昏睡过去。盈地心中有数,便迈开步子向看守房外走去。
就在那时,他听见黑暗里一个声音:“舜瑾一”
盈地还要往前走,身后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舜瑾一”
那是茂瑾的声音,他也在这个看守房里押着!
盈地顿了顿,眼角微湿。
背后的声音停住了。茂瑾以为他会停下来,然而,盈地却像没有听见一样,大步从牢房里走了出去。
是啊,谁是舜瑾?这个世界上只有坚强的陈盈地,再也没有那个卑微的庞舜瑾了。
盈地赶到县衙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方梓然。
“你来。”他对梓然招了招手,“我替你写份状子,你到衙门去鸣冤。”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崇安城的县衙前传来一阵密集的击鼓之声。县令伍近墨正在后堂喝茶,不得不端一把紫砂壶走了出来。待他在堂上坐定,见台下跪着一个柔弱女子,虽布衣素面,但看那气度,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民女方梓然鸣冤。”梓然说着,款款地呈上状子。
伍近墨接了状子,刚看完开头,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庞家有人前来纠缠,可是,没想到人真的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
“大胆方梓然,你夫唆使下人偷窃陈家秘方一事早有定论,你还有何冤可鸣?”
“我丈夫庞茂瑾为人正直良善,断不会做出那样无耻之事。此事一定是那陈家见我家茶场生意兴隆,才伙同陈冬生陷害我们。”
“陈冬生自己都对此事供认不讳,他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你们?难道我再把陈冬生叫来你才罢休吗?传陈冬生一”
梓然笑道:“我正要好好问问这个无赖。”
盈地在堂下坐着,低头喝茶。伍近墨看了他一眼,似有迟疑。是啊,往日他凡事都要征求一下盈地的意见,可今天这事儿,他真的不想让盈地插手。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到如今,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不一会儿,陈冬生被人扭着来到堂上,还是东倒西歪。
“陈冬生,我且问你,你端午节前三天的晚上做什么去了?”伍近墨猛然发问。
陈冬生眨眨眼睛,看了看堂上众人,道:“我……我干什么去了?”
“你是不是翻墙进入陈家,去偷陈家的秘方去了?”
伍近墨惊堂木一拍,陈冬生顿时清醒大半,于是揉了揉眼睛道:“我被我们庞家指使去偷陈家秘方,不想被陈家捉住了。”
“那庞茂瑾给了你多少银子?”
“你一共去陈家偷过几次秘方?”
“两次。前年茶季庞东家就曾叫我去陈家偷过一次,庞家的乌龙茶就是偷陈家过江龙的秘方做成。”
“方梓然,你可听仔细了,如今证人在此,你还有何冤可鸣?”伍近墨说着惊堂木一拍:“还不与我乱棍打将出去!”
“且慢,伍大人,让我来再问两句。”盈地忽然从桌前缓缓站起。陈冬生一颤!
“陈冬生,我且问你,你每次去陈家偷秘方都是怎么偷的?据我所知,那陈家把守甚严,你怎么混得进去?”
“我……我是从后……后院翻进去的。”
“陈家宅院那么高,你怎么可能翻得进去?”
“墙边有树,顺着树就能爬进去了。”
“一派胡言,我在陈家住了十五年,陈家宅旁的树早就砍了。你连撒谎都不会!”盈地说着,目光如剑一般直指陈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