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夫人已经许久不曾出门。以前每到初一、十五,她会带着家里的丫鬟仆人一起到后山的庙里去上香,可这个夏天,她哪儿都懒得去。她病得不轻。
身上病了,脑子却格外清醒。现在,这个家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生意正做着,那山西人为什么就抽走了股?今年,陈家地里出的茶有八百多担,可卖出去的还不到三十担。
想一想都叫人心里堵得慌。
“三爷,你在吗?”她端着一杯茶,用手捂着脸喊。
“在。”三爷走了过来。
“哦,三爷,你怎么了?你还是那个三爷吗?”江夫人瞪了眼。三爷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三爷,白了头发,还驼了背?
“哦,夫人病糊涂了。”
“你不是。我记得三爷走路噔噔地,现在怎么跟踩了棉花似的?还有你那背,能直起来吗?”
“好,我直起来。”三爷说着,艰难地挺了挺腰杆。
“算了,你还是找个凳子坐下吧江夫人指了指椅子。
过了一会儿,等三爷缓缓坐定了,她才问:“三爷,你说,咱今年这生意是怎么“要我说呀,”三爷把头侧了一侧道,“你别不爱听啊。”
“你说吧,我听着。”
“我今天去茶房看了看,百十担的茶呀,真的好茶没几担。抓一把叶子,杂梗多,火候有的欠有的过,喝上去,那滋味也大不如前。”
“莫不是师傅做了手脚?都是在陈家做了几十年的师傅了,怎么就弄不好个茶呢?”
“呵呵,不是师傅弄不好,是师傅们没心弄好啊。”
“哦,此话怎讲?”
“年初,那庞家兄弟放出话来,说是要用一百两银子的价钱招茶师。你想啊,我们这儿的师傅撑死了一个茶季下来,才拿五十两银子,有庞家的茶场在,谁有心思在我们这里做?”
“哦。”
“还有啊,庞家去年做出种新茶,叫什么乌龙茶,几个山西佬见这茶好,都想买了茶山,招庞家做他们的行东呢。”
“哦。乌龙茶是个什么滋味?”
“我叫人混进庞家的茶场,偷偷抓了些回来,一喝,你道如何?简直和老爷在世时做的过江龙一个滋味。”
“什么?难不成老爷在世时把做过江龙的法子给了庞茂瑾?”
“不能。老爷知道那庞茂瑾原是方家的人,断不会把方子给他的。你想啊,他连夫人你都信不过,还会把方子给他吗?”
“那么,他怎能做出我们陈家的过江龙?”
“我猜想,那就是一”三爷贴近江夫人的耳朵,小声说,“他偷我们的。”
江夫人忽然想起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这么多年了,那孩子哪儿去了?难道是他?
正说着,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来。
“夫人一”
“怎么了?”
“少爷回来了。”
是的,盈地回来了。一袭新衣,绿锦缎的小帽,雪白的绸衫,腰里碧澄澄的玉扣。他说回来就回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么风吹一样地,呼啦啦站在她的面前。
“娘一”盈地仍是这样叫,磁性的声音,绵软而清澈,“娘叫人收拾一下吧,今晚上我住家里。”
盈地身后站着两个虎头虎脑的衙役,整齐的官服,显得老宅子如此窄小。
“哦,我的儿啊……”她捂着胸口,迟疑着,“你,你可回来了呀。”她勉强站起来,摇了一摇,就要扑上去。
“娘,你身子不舒服,还是坐着吧。”盈地一闪身,用手扶住她,然后,朝她肩膀上一按,她没站稳,又坐下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你那喜报,还在咱老墙上贴着呢。”人坐下去了,嘴里却没停,“我说呢,前天吃饭,春燕多拿了双筷子,我还说家里要来客了,哈哈,哪是客啊,原来是我儿要回来了。”
盈地皱了皱眉,他最听不得这个,索性转身上了楼。
五年了,这宅子还在。它怎么能还在呢?盈地做过好多次梦,每一次他都看见这宅子倒了。有时候是火,火海里,栏杆着了,就连天井里的鱼缸都着了,宅子一点一点变成了灰。有时候,他梦见大水进了宅门,淹了天井,淹了廊檐,然后,大水上了二楼,到处都是一波一波的水纹,水上漂着好些烂叶子,漂着花花绿绿的鞋子。再然后,水没了房顶,瓦片浮了起来,屋尖一点一点变小,先是鱼鳞样的一片,后来变成一条线,再后来,是一个小小的针样的尖,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天黑了,老宅子没了,下梅也没了。
可是,这宅子还在。
雕花的栏杆,一片一片,掉着漆。到处都是青苔,房檐上吧嗒吧嗒地落着水。走进房里,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咳了一声,地上簌簌地,似有什么东西急急忙忙地躲了起来。他知道,那是老鼠。四下里忽然安静,风从窗棂里吹过,冷冷的,叫他打了个寒战。走过去,靠在窗口,看见对面人家老樟树浓密的叶子和枝条。透过树荫,太阳懒洋洋地闪着昏昏的光,跟五年前竟是一模一样!
他忽然生起许多的厌恶。这老宅子是他的梦魇,只要它不倒掉,他的噩梦就没“走了,走了一”他朝楼下喊。
“师爷,这就走吗?”衙役在楼下喊,“不是说好了来搬东西?你那些书,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说着,他已经噔噔地下楼。
“陈盈地!”一个声音在楼下喊,“你走哪儿去?好歹我还是你娘吧。”
“是的,您什么时候都是我的娘。”盈地站在她的面前,头一低,顺从而服帖。
“可是,衙门里有公务,耽搁不得。”他软软地说,但语气里有一种简单的拒绝。
“盈地,儿啊,你不走了,好不好?唉,我脖子疼,腰疼,眼睛也看不见了,你在家,跟我说说话,好不好?对了,娘还有事问你呢。”江夫人说着,拄着拐,蹭到盈地跟前,对盈地一阵耳语。
“呵呵,好奇怪,我若想告诉他,早就告诉他了,何苦再等这些年。再说,那年我给你看的那个方子,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又如何告诉他庞茂瑾?娘,你一向精明,怎么如此糊涂?春燕,好生照看夫人,我走了。”盈地说着,甩了甩袖子,转身而去。
走出没多远,他听见宅子里什么东西倒了,呼隆的一声,惊起树上的一只老猫。
衙役问:“师爷,要不要回去看看?”
“管他呢!”盈地头也不回地说。
陈盈地回崇安已经三个月了,住在崇安城里一座不起眼的老宅子里。一开始,伍近墨给他在县衙后面预备了三间宽敞的新居,盈地只说自己闻不惯那里的油漆味儿,还是叫伍近墨给自己在背街上弄了一间小房。有公事的时候,伍近墨叫轿子去接他,他说坐轿子头晕,便把轿子打发了,自己夹了小包,一路走着到了县衙。为了这个,伍近墨少不得跟盈地生气,说你我这些年的交情了,你连这点情都不领。盈地哈哈笑,道:“我怎么不领情了,我都领了你上千两银子的情了。我不坐轿子,不住宅子,省的钱就是要还你的人情啊。”
伍近墨奈何不了他,随了他去。况且,他是新官上任,应酬多,哪有工夫跟盈地打这谁也说不清的嘴官司?
伍大人忙,盈地也乐得自在。
没事的时候,他一个人走街串巷,跋山涉水,几个月工夫又把崇安九九八十一景看了个遍。不错,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不过人都不在了。有一次,盈地一个人沿山而走,走着走着,看见前面石阶引路,一抬脚走了上去。往前走,越走越深,越走越静,连太阳也看不见。忽然,一声钟声破空而来,他打了一个寒战,这才知道自己到了天心。
敲门,小和尚闪了出来。
“果因禅师可在?”
“师父,师父已经圆寂了。”小和尚说着打开门。
“哦。”盈地有点踉跄,连忙把手扶在山门上。山门冰凉冰凉的,刺人骨髓。
“施主进来吗?上炷香也好啊。”小和尚把山门又开了开。
“不去了,不去了。”他转身便走。
还有一次,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走到了云窝的书院里。师娘正在灶间做饭,看见盈地招呼也不打,于是道:“好个没规矩的后生,也不言语一声就进来了。”
盈地道:“以前在这里吃饭的时候,何曾打过招呼?师娘,你不认得我了?”师娘定了神,抹着眼泪看他,许久,摇了摇头,道:“不认得,真的不认得。我老了,眼睛看什么都是花的。”
盈地怔怔地看了她半天,师娘还是没认出他来,独自坐了一会儿,看看山色不早,想要下山去。刚要转身,却听师娘开了口,道:“唉,你说明日下不下雨?”
盈地看了看天,说:“可能下,也可能不下吧。”说着,泪流了下来。
还好,衙门里的公务渐渐多了起来。伍近墨对武夷生疏,每次断案都要盈地在一旁听审。盈地则叫衙役们摆上一张小桌,上置笔墨及一壶好茶。不管伍近墨在堂上怎么问话,陈盈地也不插言,只是在一旁闷头喝茶,偶尔抬头,看看犯人脸色2等犯人陈述完了,盈地这才提笔,一溜烟地写下去。伍近墨按照盈地的提醒去断案,每每案情大白,断案公道,所以,不出三月,便在崇安城里威严日起。
一日,来了两个男子,两人一路厮打到了堂上。一个道:“我姓吴,叫吴老二。我家后山上种着好些杉木,都是我爹在世时种下的。我前几日去伐了,想做张床,没想到被彭老大拦住,说我偷他家的,还把我打了一顿。请大人替小人做主。”
另一个道:“我姓彭,叫彭老大。后山上的杉木是我爷爷种的,吴老二无耻小人,偷伐我家大树,理应被罚。”
伍近墨道:“你们都说这树是你们自家的,有什么证据吗?”
“种树的时候,我没看到……”吴老二泄了气。
“我也没看到。”彭老大也小声说。
“既然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你的?又凭什么说是你的?”伍近墨道。
伍近墨有点犯难。两人都说是自己的,可有什么证据?他歪头看了看盈地,盈地正在喝茶,茶盏拿得四平八稳,连个表态的意思都没有。
“咳一”伍近墨咳嗽了一声。
“吴老二,你说那树是你父亲种的,可究竟种了多少年了?”盈地忽然抬了头,不紧不慢地问。
“哦,这个我想想啊。家父在世时,那树已经种下去十年了,现在,又过了三年,该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你肯定?”
“肯定,小人没有半句……”
不等吴老二说完,盈地转身问彭老大:“你说说,那树有多少年了?”
彭老大一时脸红,喏喏道:“这个,这个得叫小人想想。”过了片刻,彭老大道:“启禀师爷,我记得,大约有十六年了。记得种树的时候,我还在私塾跟先生读书,所以,就没亲见。”
“好,先问到这里吧。伍大人,咱们可以上山了。”
“上山做什么?”伍近墨一脸茫然。
“呵呵,还做什么,砍树啊。”
到了山上,盈地叫人连砍两棵大树,又叫来许多山民围观。
“从树茬子上看,这树多少年了?”
“十三年,十三年。没错,是十三年。”
于是,案情大白。
这年腊月,巳经五年不曾回家的方梓然忽然在自家崭新的宅院前见到了两个从方家来的小厮。一看到他们手里提的那盏写着“方”字的灯笼,方梓然就哭了起来。
“是不是老爷出事了?”方梓然哭着说。
“老爷好着呢。”
“那是太太了?”方梓然几乎昏了过去。
“旦”
梓然和茂瑾一起赶回方家的时候,张夫人已经在病榻之上度过了她的最后一天。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哭声和铺天盖地的白色帷帐。方梓然在浓重的白色里伤心得几乎不能走路。“我要是早一天回来就好了。”这句话她差不多重复了一千遍。
自然,她也看见了她的父亲。这个曾经无比固执的老人看上去病恹恹的,只呆呆地看着往来吊孝的人群。方梓然走过去,扑在他的怀里。老人摸着女儿的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然后,他对不远处站着的庞茂瑾招了招手。
茂瑾走过去。他伸出手,在年轻人厚实的肩膀上捶了一下。然后,他看着他,说:“我说得没错,她是你的,没错。可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就跟你没完。”
转眼就是新年,像每一个新年一样的新年二月二十六蜡烛会,梓然将家中收拾停当,便要带着大牛去村口看热闹。刚走到村口,一群人抬着后山庙里的佛像打他们眼前走了过去。队伍极长,有抬佛像的,有擎烛台的,还有打鼓敲锣的很是热闹。大牛乐得蹦起来,说要跟着队伍走街串巷去。梓然好说歹说,总算把这个活宝拉在自己手中。眼看着这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梓然一抬头,却见江夫人的贴身丫鬟春燕站在跟前。
“老夫人要小姐家里去。”春燕说。
梓然一脸狐疑,自己素来与江夫人没有瓜葛,她此时叫自己做什么呢?这么想着,她抬脚到了陈家,刚进门,就见江夫人坐在廊下喝茶。阳光从天井顶上落到她的脸上,照得脸色红彤彤的。看来,这女人不像传说中那样衰老。正想着,江夫人开了口,叫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夫人,有什么事?”梓然问。
“呵呵,我这身子,过了个年,反而好了些。我叫你来呀,是想叫你尝尝好吃的。前几日,我女婿打南边快马加鞭给我送来一车的点心水果,都是平日吃不着的,一个人吃没意思,想叫你给孩子捎回去些。我自己身边没有儿女,也想找个人说说话。”江夫人说着,叫春燕把面前的点心盒子打开,各色漂亮的点心一下子露了出来。
梓然道:“哦,盈天两门子还好?”
“好,好着呢。我那姑爷能干,家里买卖大,不光和官府做买卖,还和那些大鼻子的洋人做买卖,整船整船的茶叶往外卖。前几日捎点心回来,还叫人捎话说,要是家里有什么难处,只管找他去。明年哪,我这儿三个山头的茶都被他先订了。你说,这孩子,茶还没发芽呢,他就猴急着要买茶,哪有这个道理。”江夫人说着,一抿嘴,喝了一口茶。
梓然想起盈天,心头有些醋意,于是问:“盈天可好?”
“好着呢,孩子都进学了,两口子只养了一个孩子,家里事少,盈天和孩子一起进学堂读书去了。”
“哎呀,都是为娘的人了,还读什么书呀。”梓然说了一半,知道自己失言,连忙打住。
江夫人吃了一口泉州点心,忽然话锋一转,道:“梓然,我想问你个事儿,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
“夫人,你问吧。”
“听人说你家的乌龙茶和我们陈家的过江龙很像,外面人都说这过江龙是偷我们老陈家的方子做成的,可有这事儿?”
“夫人,你听谁说的?茂瑾断不是这样的人。早先他在我家的时候,我爹是想派他到陈家来打探那过江龙是怎么做的,可是他跟我爹说他宁可自己花工夫去揣摩,也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现在,他真琢磨出那茶的秘方了,您怎么能说他是偷的呢?”方梓然说着,一甩手,站了起来。
“哈哈,你别慌,别慌啊。外人都这么说,我也不信呢。况且,要是他想学,就叫他过来,我教他就是了,也犯不着偷啊。是哪个嚼舌头的人如此缺德,真真气死我了。可是现在,外人都这么说,我总不能把外人的嘴都堵上不是?所以,我想来想去,要想让那些嚼舌头的人都闭了嘴,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
“你回去跟茂瑾说,把咱两家的茶山茶场合在一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那些嚼舌头的人不就不说什么了?陈家有过江龙,庞家有乌龙茶,两条龙并在一处,不就是一条大龙长龙吗?”
“那,那合在一处,夫人又要多费心了。”
“是啊,你们要是抬举我呢,往后,咱两家的茶场我就做主了。我在这一行毕竟几十年了,年纪大些,经的事也多,我不做主谁做主?你们年轻,再历练历练。况且,我陈家的产业比起你们庞家来说,不知道大多少呢,你那茶山到我手上,不过是汪洋一滴,连个浪花都浮不起来。我帮你们经管着,每年分红不少你们的,多好!”
梓然听到这里,心头不悦。她虽在深闺之中,也知道江夫人的性格。这茶场要是到了她的手里,那庞家可就得听她指使。到最后,江夫人一定会使出法子把庞家从茶场里排挤出去,那么,合股不过是个过场,最后,这生意一定成了江夫人一个人的生意。
“夫人,这我可得回去跟茂瑾商量商量。”梓然说。
“还商量什么呀,你回头叫茂瑾过来,我们找人写个约,这事就这么定了。”
“那也得和他商量一下。你不知道,那可是个驴脾气,我怕他在夫人您手下做事不懂规矩,惹您生气。”
“是了,你家茂瑾那个脾气,是得有人好好管管他。你回去帮我劝劝他,他要是答应呢,就来找我;他要是不答应呢……”
“他要是不答应,会怎么样?”
“他,我想他会答应的。”江夫人说完,沉下脸来,轻轻拍了拍梓然的手。梓然心里一哆嗦,连忙把手从她手下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