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这天,兄弟们送了许多杨梅酒来,茂瑾多喝了几杯,迷迷糊糊地进了洞房,别的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到了半夜,茂瑾忽然了无睡意。一阵风吹来,吹开了对面窗口挂着的蓝布,几颗星星在天上闪烁着,冷冷的,又是凛然的。茂瑾心里被什么扎了一下,酸酸的,像是喝了酸梅汤一样。他这才想起昨晚大醉,想起失手打碎的那些碟碗,想起五彩缤纷的文公宴,想起许多笑吟吟的脸。
“盈天!”他想着,猛地坐起来,一阵钻心的疼从他肋下直冲上来,一摸额头,全是汗。
梓然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扭了扭脖子,伸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双手一垂,捂住自己的眼睛,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抹日光从窄小的窗口透了过来,蓝色的印花布上闪烁着点点白光,像许多闪闪烁烁的眼睛。梓然看到那上面贴着个“喜”字,经风一吹已经有些歪斜,看上去像谁在那里做着鬼脸。
“茂瑾一茂瑾一”她小声喊,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屋里空空的,空气透过门缝挤了进来。梓然嚯的一下坐了起来,这才觉得早春的寒意无处不在。
茂瑾起来的时候,整个下梅还没有起来,武夷山也没有醒。星光下,四处的山头稳稳当当的,似乎还要睡一百年。茂瑾赤脚在自家院中走了几步,脚下是冰凉的卵石,可他踩在上面,却腾云驾雾一般。过了一会儿,茂瑾走得乏了,这才一屁股蹲了下去。一根树枝将他戳了一下,顺手一摸,原来是一棵枯死的茶树。这茶树是以前从山上砍下来预备烧炭用的。茂瑾想起当日和父亲一起在山中伐木烧炭的日子,虽然辛苦,但也快活。想着想着,茂瑾腿一软,坐了下去。
眼看天色大亮,茂瑾隐约听到身后新房里的响动。
“茂瑾一”是梓然的声音。
这声音叫茂瑾心里一阵阵地发紧。等那声音再次像猫一样响起来的时候,茂瑾已经站起身,朝门外走了。
“伯伯,我来求你件事。”茂瑾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邬伯伯家门口。伯伯站在门口,抬头看着他。茂瑾朝自己身后看了看,确信那猫一样的声音并没有尾随而来,这才定定神。
“什么事?”
“您今年编了多少茶筛。”
“五十只。”
“好’都卖给我吧。”
“你拿去就是了。”
“不,我要买。五个钱一个,我全买了。五十个,一共是二两五钱银子。不过,这钱我现在不能给您,过一个月我再给您如何?”
“拿去,你只管拿去就是了。”
茂瑾用一副扁担挑了五十个竹筛直奔崇安城而去。到了崇安城里,他拣了个热闹的地方站住,将担子解下来,扯开嗓子吆喝。有人认出茂瑾原是方家的伙计,问他为何不在方家做了,那可是体面的活计,总比站在街口卖筛子强吧。茂瑾也不言语,只用眼睛定定地看了那人几眼,便扭过脸去吆喝起来那人讨了没趣,脸上淡淡的,想走,可看了看茂瑾身边的筛子,编得结实圆整,就问:“多少钱一个?”
“六个钱。”茂瑾头也不抬地说。
“人家都卖七个钱,你为何只卖六个钱?”
“六个钱,你买吗?”茂瑾笑笑。
不出所料,到了中午,茂瑾的五十个竹筛全都卖了出去。买主是方家的小厮,茂瑾当日和他熟识的,见了他,也不避讳,不卑不亢地做了生意,拿钱就走。数了数,三两银子,这可是现银呢,沉甸甸的,在他手里叮叮当当的,茂瑾心里踏实下来。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偏西了,茂瑾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四处的店家都在关门,空空的声音在早春天气里冷冷的。有烛光从那些店家门里闪了出来,露出四方的小桌,和小桌旁聚拢的小小的脑袋。茂瑾这才觉出一些饥饿,他赶紧提了扁担,大步朝渡口走去。
渡口空荡荡的,溪水哗哗地流着,和着点点暮色,像是谁在那里说梦话。茂瑾忽然想起盈天也是踩着这样的流水远去的,人便一软,在青石上坐了下去。盈天此时在做什么呢?也在那样的灯下吗?离了武夷山这地方,她过得可好?听人说泉州菜甜而腻,她是吃惯了辣椒的,是否习惯?
正想着,一只竹筏悠悠地飘到茂瑾跟前。茂瑾一纵身,跳了上去。就在那个瞬间,他忽然想到盈天晚上要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这个转瞬而逝的念头让他刹那间泪流满面。
梓然在家里委委屈屈地坐了一天,连茂瑾的影子都没见到。好不容易到了晚上,茂瑾挑了一副空担子回来。梓然听到院里的声音,款款地走了出来。不想,茂瑾只对她略略点了点头,便朝隔壁的房里走去。梓然手脚冰凉地站了半天,想,兴许这是庞家的规矩吧,男子汉顶天立地,怎会天天卿卿我我?
梓然这样宽解了自己半天,忽然想起茂瑾脸上都是汗,该给他打些水洗洗的,于是进屋用铜盆端了一盆水出来。她还特地从自己的嫁妆里拿出一块新的汗巾来,叠得整整齐齐的,摆在盆架子上。
过了许久,茂瑾推门进来。
梓然道:“洗把脸吧。”
“哦,我洗过了。”果然,他脸上没了汗,白白净净的。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梓然低下头,小声说。
“我不想吃,乏了。”茂瑾在床边一只椅子上坐下,不一会儿,竟歪着头响起了鼾声。
梓然从床上拿过一床薄被,给茂瑾盖上。茂瑾猛地惊醒,抬眼看见梓然那张白亮亮的大脸,忽然恼道:“我睡得好好的,谁叫你给我盖了?”他将那薄被朝地上一摔,人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梓然心里哆嗦了一下。她到底忍不住了,扑在床上哭了起来。
茂瑾无处可去。他不想去邬伯伯那里,怕老人家埋怨他冷落了新媳妇。他又不想回自己的新房去,那里太热闹,张牙舞爪的红,恨不得要把他庞茂瑾拉进去,揉碎了,再碾成血红血红的末儿。茂瑾知道自己早不是茂瑾了,从前的那个茂瑾清清白白的,做什么都明镜似的,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他眼睁睁地放走了盈天,又死气白赖地娶了方梓然。梓然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啊,她怎知他庞茂瑾娶她不是看上了她,而只是报恩呢?所以,茂瑾不能对梓然好,他好不起来。而他又怕她对他好,她对他越好,他越想逃开,他觉得她的好也是对他庞茂瑾的一种讽刺,她要用她的好来陷他于不义。
茂瑾听到梓然的哭声紧一阵慢一阵地隔着风传来。他捂了耳朵,可那哭声还是顺着他的指缝钻进他的耳朵里。他对天喊了一声:“别哭了!别哭了!”可是天黑蓝黑蓝的,那样深沉的蓝,像一张深不可测的大嘴,将他的声音吸了进去。茂瑾跪了下去,他用手拉住身边的一棵草,想让自己站起来,可是他发现自己的手软绵绵的,连草都拉不住。
对面的山坡下,是一大片火红火红的彼岸花,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如许多诡异的魅影。茂瑾仰面倒了下去,他觉得那花正呼呼啦啦地朝自己烧了过来。“好了,这下好了,烧个下干净净,大家都解脱了。”他想。
然而,他解脱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慢慢走了回去。他能去哪儿呢?
屋里亮着灯,“喜”字在窗帘上闪出一团红色,床幔,桌布,连床下的鞋上都泛着红光。茂瑾虚着眼,不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地方,然而他一抬头,还是看见一袭红衣的梓然在床前坐着。他往后退了一步,被椅子绊了一下。他跌跌撞撞地又往后退了几步,这才勉强站住了。
“茂瑾,我有那么吓人吗?”
对面,新人幽幽地说。
“哦,不是,天黑,看不清。”
“那你过来,往前走几步,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见。”
“你胡说,你看见的是一个女人,你昨天晚上还搂着一起睡觉的女人。你现在看不清了吗?可是,昨天晚上,那么黑,你怎么看见我是个女人了呢?”
茂瑾不说话,只用手捂着头,恨不得自己压根就没出生,或者马上在梓然面前死过去。梓然的哭声又传了过来,茂瑾一点一点走过去,拉她的手。
“茂瑾啊一我,我现在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如果连你也不要我了,那我可怎么活啊。”梓然说着,朝茂瑾怀里一扑,号啕大哭起来。茂瑾只觉得自己胸前一热,热流如闪电一样击中了他,随即,他嘴里轻轻而急促地喊了一声“盈天一”,便紧紧搂住怀里的女人。
女人不哭了。
透过泪眼,她看到茂瑾脸上纠结的痛苦,这痛苦叫他一下子仿佛和她有了一千里的距离。是的,这男人,即便真的抱着她,看上去也是那么遥不可及。一个男人,如果连他的痛苦都不愿意和自己分享的话,那么,他究竟有多少心思在自己身上?说到底,她不过是他寒冷人生里的一个替代品罢了。她叫方梓然,可他叫的是陈盈天!这一夜,方梓然期期艾艾地哭了一晚上,而那边,茂瑾早和衣躺下了。梓然看着茂瑾睡梦中紧锁的眉头,心里想:“也好,不管怎么说,他还有属于我的时候。在他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他就是我的,是我方梓然一个人的。”
第二天一清早,茂瑾头疼得厉害,可还是勉强爬了起来。
草草吃了早饭,茂瑾就揣了昨天那三两银子,说是要和张石堂一起出门。梓然送茂瑾到门口,刚想张嘴说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兴许父亲见他们双双归来,心里一高兴,就会原谅了他们,可是茂瑾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梓然怔怔地看着他的背逐渐消失在一大片彼岸花丛之中,心里空荡荡的。
岚谷地处偏远,离崇安城几十里山路,那里的茶农苦于道路阻隔,不愿意把茶挑到城里去卖,而城里来的茶商也因为路远,轻易不愿意到那里去买茶。一来二去,岚谷茶叶虽然不比别的地方差,却一直卖不上好价钱。
竹筏刚到九曲溪口,茂瑾便领略了崇阳溪的热闹。原本清静的水面上早已经排满了各色船只,彼此交错着缓缓向前。正行着,有两只木船的桨绞在了一起,于是后面的船都动弹不得。只听船上有人道:“你退一退,我把桨抽出来。”一个道:“你在前面,你倒才是,我怎么退哩,后面堵得死死的。”后面的船等得不耐烦,都将自己的桨在船舷上敲着起哄。几个年轻的艄公大概觉得好玩,敲着敲着就敲成了鼓点,便有人和着那鼓点唱了起来。
这是武夷山一年里最忙的季节。运毛茶的、运竹货的、采鲜菇的大都在这个季节出动,搅得九曲溪和崇阳溪如沸水一般。
茂瑾摸了摸怀里的三两银子,暗中焦急。如果他今天天黑之前赶不到岚谷的话,就要在城里住一晚上了,那岂不是又要多花些银两?
正想着,有人在岸上喊:“喂一庞茂瑾,别来无恙?”
茂瑾和张石堂抬头,见那人穿着羊皮大氅,骑在一匹马上,正对他们招手。
“哦,好你个麻雀,啥时间来的?”
“武夷山茶没发芽我就来了。”原来,那人正是茂瑾在河口认识的那个山西客常威。山西客临走的时候,茂瑾曾问:“你什么时候还来武夷山?”山西客指着房檐上一只麻雀道:“人都说,哪里有麻雀哪里就有我们山西的生意人。小兄弟,你以后只要看见麻雀,就是我要来了。”
果然,春天来了,麻雀也来了。
此时,庞茂瑾心里欢喜得恨不得马上跳上岸,无奈筏在中流,他只好随着脚下的竹按荡荡悠悠朝前去。
茂瑾马不停蹄赶到岚谷,用城中一半的价格买下当地产下的毛茶,三两银子一共买了一百斤。茂瑾是懂茶的,凡从他手里过的毛茶都是一顶一的好货色。他又用扁担将茶叶挑回来,带到城里。茂瑾回城,果然寻到了早上跟自己打招呼的常威。那麻雀晓得茂瑾的为人,连货都不曾验,便将茂瑾挑回来的一百斤茶叶全都按市价收了。茂瑾掐指一算,一百斤茶叶,按市价是六两银子,而成本只有三两银子。这一趟,除去往来舟船和食宿,他竟赚了二两多!
赚了些银两,茂瑾心里很是高兴。他想起止止庵里有一个道人道号“空空”,他还曾经嘲笑那道人腹内空空,鬼话连篇。如今,他庞茂瑾竟也玩起了此等空空之法,还‘玩得如此娴熟,好像天生就会一样。不过,茂瑾一边高兴,一边为自己脚上肩头的水疱而苦恼着。他得了钱,可贴进去的是自己的气力,这也是一种投人吧。商人者,买空卖空,可商人的苦谁看得到呢?如果茂瑾这次不进山去,岚谷茶农的茶卖不出去,又怎么有钱去买油盐布匹?
等茂瑾回去的时候,已经是第四日了。他远远地便看见邬伯伯蹲在门前的樟树下吸烟。
“茂瑾一”邬伯伯将烟袋朝旁边的石板上一磕道,“你这几日辛苦啊。”
“哦,伯伯,我这几日,真真赚了些钱回来。”
“你赚多少钱我不管,你总得给人家姑娘一个说法吧。”
“什么?”
“好歹你也是成了家的人了,往后行事要稳当才是,哪有刚结婚就把人扔在家里的道理?”
茂瑾不语,将肩头的担子卸下,走过去往伯伯身边一靠。
“是啊,伯伯,我都知道哩,你别骂我了,你骂我,我这心里就更不好受了。”茂瑾用两手捂住脑袋,整个身子靠在樟树上。
不几日,庞家茶行的新房盖起,茂瑾便和兄弟们一起整日游荡在崇阳溪和九曲溪两岸。日子久了,消息也越来越灵通。什么地方的茶好,成色如何,哪个师傅的手艺好,做成的茶火候如何,他慢慢地一清二楚。他又像先前那样,花了力气,到最深最深的山里去将毛茶收回,再到城中按平价将茶卖了。等到端午节的时候,茂瑾手里竟然又有了百十两银子。
转眼到了夏末,茶事稍歇,山峦上再见不到采茶女的身影,就连崇安城中的各处茶行也门前冷落。那些操着北方口音的麻雀们似乎一夜之间消失在连接深山的各条水道里,只有客栈的账本上还留着些简单的蛛丝马迹。茂瑾已经五天不曾出去收茶,早起吃了饭,便在腋下夹了本书,朝当溪而去。
当溪在欢畅中显出几分清澈,隐隐地可看见日光在水下的卵石上跳跃躲闪,间或晃动着一两只鲤鱼或者草鱼的身影。茂瑾在溪桥上站住,看见一群雪白的鸭子从远处浩浩荡荡地游了过来,所到之处,水波动荡,如遇兵匪。正看着,只见邬伯伯划着竹筏朝自己迎面而来,于是抬手喊道:
“伯伯,做什么呀?”
“进城。”伯伯说着,已经荡了过去。
“伯伯,等我一下。”茂瑾说着急急地下了桥,跑过老井,跑下埠头,邬佑伯的竹筏恰好到了,茂瑾纵身一跃便跳了上去。
茂瑾这一走就是九天,方梓然在家里六神无主地等了九天。
到了第十日这天正好是鬼节。方梓然一大早就做好了一篮子饴子,等着茂瑾回来。据说饴子是一个女人做给他亡故的丈夫吃的,后来在武夷山流行开来。所有的武夷山人都知道,鬼节到了,该吃那种用芭蕉叶裹着,用糯米粉和籼米粉包的方方正正的饴子了。早上,梓然手里包着饴子,黏黏的糯米粘在她手上,这让她有种可怕的幻觉,她觉得自己的日子也像糯米粉一样腻腻的,没有滋味,没有生机。她实在没有勇气用这样的方式去和茂瑾过一辈子。
快中午了,英瑾夹着一本书从外面回来了,对梓然喊道:“嫂子,我哥回来了!”
是的,庞茂瑾终于回来了。他不光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新鲜玩意儿,一条狭长乌黑的船。此船长有丈五,上覆竹编棚盖,左右两边各有两个舱门进出。船帮用樟木钉成,敲上去铿锵作响,有金石之声。邬伯伯特地下水摸了摸船底,摸完后拍手道:“不错,好船,这横纹枧虽薄,可是韧性好,船轻,走路就快,就是遇到乱石滩也不怕撞啊。我早些年去建州府,回来的时候就坐过一次这船,走到一个浅水处,那水还不没膝,满船的人都说这下要搁在那儿了,不想,船老大一笑,竟从从容容地开了过去。”
据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这船叫“白鹭船”,能在最险的水滩上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