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持续快两个月了,人心焦躁,街上行人也少得可怜,一直等到晌午炭也没有卖完。
在毒辣的秋日头的照射下,庞文卿等一会儿,自己唠叨一会儿,唠叨一会儿,又等一会儿。一个买炭的人在他身边站了半天,问:“老人家,你说什么呢?”
“卖茶,卖茶,卖私茶啦,卖私茶啦。”庞文卿含含混混地说。
“你不是卖炭吗?”那人又问。
“卖茶,卖茶,卖私茶了。”庞文卿又说。
“疯了。”那人这才发现庞文卿有些不正常。等他再要仔细看时,庞文卿已经一头栽在地上,死了。
雍正三年(1725年)崇安大旱。
七月以后,崇安地界上便只下过一场毛毛细雨,往年山民们担心的洪水没有来,连九曲溪也在烈日的酷晒之下日渐干涸。九月里,知县大人到山里祈雨,乘了一艘小舟,奈何溪水太浅,不多时便搁浅在岸边。知县大人无奈,只好叫人抬了轿子,沿着崎岖山路朝山间行去。本来是想一直行到九曲溪上游再停下来的,可是刚到四曲,轿夫们便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知县大人只好命人将他放下来,说就在这儿祈雨吧。
知县大人下了轿,忽然听到头顶有奇异之声,连忙朝一旁躲去。只听轰隆一声,几片碎石便在知县大人刚才站的地方砸了下来。原来,由于日晒天旱,连山石都给晒得爆裂起来。知县大人吓出一身冷汗,倒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随从见知县大人如此狼狈,连忙忍住笑,上前擦汗的擦汗,掸衣的掸衣,半晌方才人心稍定。知县大人为了挽回些面子,笑道:“莫不是要有石猴出世不成?众人看仔细了,一会儿要是下雨了,定是孙大圣和龙王斗法,大显神威了。”
玩笑归玩笑,雨还是要祈的。不多时,知县大人便命人在九曲溪边摆设香案,如此这般地念叨了许久。念毕,又命人将准备好的毒药倾倒在九曲溪中。原来,闽北人一向认为,行云布雨乃是龙王管辖,如果用毒药将龙王的虾兵蟹将都毒死了,那龙王一怒,必将出来应战,而此时正好行雨。此乃祈雨之激将法。
过了半晌,九曲溪中便有毒死的雨虾浮了出来。往日,山民见了鱼虾死去,总不免伤心,这时却雀跃起来,有人道:“这下好了,龙王要出来了。”还有人说:“不好,不好,死得还不够多,那成精的大鳗还不曾出来。它是龙王的表亲,若不把它毒死,龙王才不肯出来呢。”
然而,到了下午,眼见得九曲溪上白茫茫一片,全是中毒身亡的鱼虾,雨还是没有下来。晚上,晴空万里,一轮圆月如一只焦灼的眼睛挂在天际,百姓们都在这样的眼神中无法人眠。到了第三天,雨仍没有下来。此时,城中传来消息,说有人误食了溪中毒死的鱼虾,已经中毒身亡了。这消息如瘟疫一般在城中各个店铺和宅院之间辗转着,自此,人人自危。
县太爷祈雨不成,各村各镇便各行其是,自行求雨。星村人认为知县大人如此祈雨是对龙王的大不敬。龙王是什么,是王啊,岂能用这样小肚鸡肠的方法?小民百姓,比不得官家,求人求惯了,再求一次老天爷也不算小了身份。所以,在祈雨之前,星村那些官绅、士庶、社长、地保、殷户、乡民便在家里斋戒三日,到了第四天头上,社长一声令下,乡民们早早便在村口排起长龙,朝后山的白云庵而去。那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哀怨凄婉,除了有头有面的人外,其余人等大多穿白衣,光脚徒步。地保则站在队前,身着麻衣,手执招魂幡,脚穿草鞋,面色凄楚,庄严凝重。这队伍且行且停,停时便叩首而拜,齐声念道:
嗟呼归兆烈田畴,炎日烧空水绝流;旱魃为灾何太苦,商羊不舞实堪忧。下民惨劫难申诉,上帝慈悲应祷求;大沛甘霖苏万物,前村后落庆丰收。
一直诵到庵前,大家便安静下来。此时,地保大喊:“跪下!”于是,大家一起跪下,向天地磕了三个响头。磕毕,地保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请雨禀》,连念三遍。
这时,有人便问:“完了吗?”“完了。”于是众人开始望天,望着,望着,把每一片云彩都想象成雨的样子。然而直到大家脖子都疼了,雨还是没有下来。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0已正午,朝云散尽,天空竟穴得如一片明镜,更无一丝云彩。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道:“好个吴老二,你怎么把帽子戴上了?怪不得不下雨,原来是你心不诚呢。”说着,便对那戴帽子的拳打脚踢起来。原来,山民祈雨,不管多大的太阳都不准戴帽子,以示诚心。那吴家老二是个秃子,平日出门一定要戴帽子的。今日看众人祈雨,也来凑热闹,怕人家说自己,便早早将帽子藏在袖筒之中。可是晌午日头太毒,他竟忘了祈雨的事儿,一不留神,又将帽子戴到头上。不想,这一戴,竟给自己带来一顿拳脚。
星村人如此虔诚,也没有求到雨。到了第十天的头上,人们看到庵里浓烟滚滚,原来是院里的柴火无火自燃起来,这都是天旱燥热的缘故。
看来,龙王真真不识好歹,求也不行,激将也不理,那崇安的黎民百姓可怎么活人?
于是便有村民怨到寺庙道观里那些神的身上。太上老君、陈妃娘娘一概被村民抬到空场之上,七手八脚剥去身上的衣服。然后,众人一哄而上,抬着去游街。烈日当空,这些泥塑的神仙不久便被晒得皮开肉绽,泥胎干裂。还有的地方给这些神像穿上麻布的衣服,将一根哭丧棒塞到手里,看上去楚楚可怜。听老人说,之所以使出这样的苦肉计是为了叫玉皇大帝看了心疼,一心疼,他就会指示龙王下雨了。
结果,各村各寨也不知道晒裂了多少神像,而雨,还是没有下来。
老天不下雨,邬伯伯便无事可做。田间无水,山上无果,水里无鱼,叫他做什么去?邬伯伯闲来无事,便纠集村中一些精壮的汉子,朝后山的老君庵逶迤而去。众人进得庵里,气势汹汹,见像便抬,不多时,便巳将那太上老君、王母娘娘、三官大帝、真武大帝、灵官和马元帅等塑像一并抬出。老道士本欲上前阻拦,奈何他们人多势众,不得已只好龟缩在一旁,只等众人去了,才叫弟子收拾了几案上被打翻的供果烛台。而那些塑像则在庵前的空场上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村人拿庵中塑像出了气,看看天空,仍无下雨的意思。这时,午时已近,年轻人便有些支撑不住,吵吵嚷嚷着说要回家吃饭。邬伯伯和众人一起下山,行至一处破旧宅院前,忽然停了下来那房子正是庞家栖身之处。不知怎的,有几日没见到庞文卿了,邬伯伯忽然觉得自己的日子寡淡了许多。往日地里忙完,他便约庞文卿一起喝茶聊天。文卿说的虽是无稽之谈,可在邬伯伯听来,那些疯话,竟是如此有趣。
“门前草深,茂瑾也不来清理。这孩子不如从前了。”邬伯伯说着便要砸门。
“伯伯,莫要上前,庞家没人了。”有人在身后喊。
“这是为何?”
“听说庞家老大卖私茶给洋人,被收了监了。他爹去城里卖炭,听到信,当场就气死了。可怜他家小英瑾,自己跑到城里告状去了。”
“嚯一这是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
“雨求不来,人心都长草了,谁还管这等闲事?”那人说着,匆匆而去。
邬伯伯歪着头在庞家门前站了很久。他想,庞家孩子各个老实,怎会做出那般丑事?忽然,他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难道崇安今秋久旱未雨,就是因为庞家有难吗?想到这里,庞伯伯一声长叹:“庞兄,冤枉啊一”说着,哭倒在地。
盈地从书院里回来了。江夫人不让他们姐弟相见,但盈天还是从院子里隐约的走动声中听出了盈地的脚步声。对于幽居在绣楼上的陈盈天来说,就是一片叶子掉下来,她都听得见。
“姐,你还好吗?我来看看你一”
夜里,盈天刚要睡觉,忽然听到窗下一个低低的声音。
“谁?”盈天警觉地喊。
“是我,盈地。”
“哦。”这孩子的声音什么时候竟变得和他哥哥一个样?盈天想着,勉强支撑着起来。“姐,你躺着吧,我有办法。”才说着,盈地巳从窗口爬了进来。
“盈地。”盈天点了灯,灯光下,盈地的脸明晰起来。这孩子,连眉眼都和茂瑾有几分相像呢。盈天想着,一把搂过弟弟的头,嘤嘤地哭。
“姐啊,姐一”盈地伏在盈天怀里,喊她。
她的泪落了下来,滚烫的,滴在他的脖子里。他觉得,这泪就像滴在他心上一样。于是,他伸出手,搂紧了那个颤抖的身子一那单薄得好像立刻就能折断的身子。盈天仍是哭,她揉着他的头发,像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全都揉个干净。
然而,盈天感到盈地的手臂越来越紧。他的手伸到了她的背,她感到一股热热的气息从她胸前传了过来,她甚至感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于是,她低声道:“好弟弟,好弟弟,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一张滚烫的唇由下而上,简直,简直就要挨到她的脸了。
“弟弟,弟弟,求你了。”她开始推他,轻轻地然而坚决地推他。
“盈地,盈地一你松开。”她冲他吼道,然后,啪地往他脸上狠狠扇去。
他吓了一跳,愣在那里,盈天趁机挣脱开来。由于太用力,两个人都跌倒在地。
灯光下,她看到他羞红了脸,愤愤地,然而慌张地。
“弟弟,哦,弟弟?”她跪着爬了过去,摸着他的脸。他扭过脸,不去看她。这时,一只飞蛾在灯前扑棱着,在房里投出一连串闪烁的影子。忽然,那飞蛾像想明白了似的,一头撞向火光,盈天只听到扑的一声,一股呛人的味道随之弥漫。
“哦,弟弟,你长大了啊,我的好弟弟。”盈天说着,站起来,摇晃着,朝房间的另一头走去。
“姐,你生气了?”盈地跪在那儿,小心翼翼地问。
盈天不说话,她的手在发抖,心疼得厉害。是的,心疼。
“姐,你别怕,我就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好吗?我有很多话要说呢。”
“什么话?”盈天抬头,几颗星星在窗外忽闪,如同谁冷冷的眼泪。
“姐,我跟你说啊,那庞茂瑾,不,我大哥前几日被方家告了官,说他贩卖私茶,现在已经被收监了。”
“哦?”盈天一惊,转身过来。
“现在我爹死了,十三岁的三弟去城里告状了……”盈地说着,一阵哽咽。
“姐姐,姐姐,我原不想把这些告诉你的,这样只会叫你烦恼。可我在这世上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我不跟你说,又跟谁说?”盈地说着,俯身磕头。
“盈地,弟弟,你别着急,要我想想,要我想想。”然而她终究没去扶他,而是远远地、心疼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盈地缓缓抬头,站了起来:“姐,你歇息吧,我走了。”
盈天道:“这门关得紧紧的,你怎么走?”
“我怎么来就怎么走。”盈地说着,推开窗户,便朝楼下跳去。盈天刚要说“你仔细了”,窗口已没了声息。等盈天低头朝下看时,只看见黑茫茫的一片夜色。
才下过雨,山里到处都是湿的。湿气上来,才几天的工夫,山间又是碧绿的一片,干旱带来的焦渴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
天上下了雨,邬伯伯心里欢畅,早起胡乱扒了一碗粥,便匆匆赶去老君庵还愿。老道士看见邬伯伯,脸上仍旧怯生生的,不敢上前招呼,只在供桌旁研读自己翻了八百遍的《易经》一边偷眼看去。邬伯伯也不理他,自顾自地上了香,又跪着对玉皇大帝唠叨了几句,方才站起来。
“道长,道长,你来。”
“老……老邬,叫我何事?”道士将头抬起来,一脸惶恐。
“听人说,陈家奶奶给你捐了这么大一个金瓜,可是真的?”邬伯伯将手在胸前比画着。
“没……没有的事。不过是几斤米罢了。”老道士连忙摆手。
“呵,莫藏了,前几日,你徒儿在墟上买油买布,我都看见了。”邬伯伯嘿嘿一笑,又问:“唉,听人说,泉州来陈家迎亲了,是么?”
“这倒是真的,前日来的,就住在当溪旁的客栈里。陈家奶奶有办法,给女儿攀了门好亲,真真羡煞人。”
“呵,好个老道,只道你成仙了,原来也这般俗气。陈家哪里是嫁女儿,简直是把女儿给卖了。前日,我家媳妇去陈府,说那盈天小姐两眼哭得跟桃似的,哪里有一点欢喜的意思。”
邬伯伯瞥一眼老道士翻开的《易经》,又问:“道士,你读些什么?嘴里呱呱唧唧的,好生烦人。”
道士忙将书合上,丢在一边,道:“读书一日,泽被三生。老邬,你……你吃茶么?”
“不吃。”郞伯伯说着,走了。
后山上雾气茫茫,秋草上滚着水珠,几片浮云从山尖上飘了过来,好生诡异地探着头,好像要将山坳里的下梅看个清楚。“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呵呵,还是庞疯子会说啊。”邬伯伯踩着湿滑的田埂,一路自言自语。
“伯伯。”忽然,草丛里传来一个声音。
邬伯伯拨开身边的杂草,看见陈家的小姐陈盈天正神色慌张地伏在草丛里。
“盈天,你这是做什么?”
“伯伯小声点儿。”盈天说着,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动静,才钻了出来。
“我是偷着跑出来的,想去城里看看茂瑾。”
“好,我也正有此意,不如咱们现在就走。”
两人说着,一前一后朝渡口走去。然而,就在他们走到村后那棵大樟树下的时候,忽然从田埂下跃出几个人来,他们三两下就扭住了盈天。邬伯伯正在诧异,只见江夫人从树后走了出来,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道:
“盈天,你这是做什么去,也不跟娘说一声?”
“娘……”盈天颤,说着,眼泪滚了下来,“娘,你就放我走吧。我想去看看他。”
“看看谁?庞茂瑾吗?就那个囚犯?就那个大胆包天的私茶贩子?他配吗?”
“他是被人冤枉的……”
“陈盈天,你给我听着,明天是你结亲的日子,你要是再这样抛头露面给我罢人,别怪我不客气!”
“娘,你好歹让我去见他一面,求你了。”盈天哑着嗓子说着,猛地朝一个小厮的胳膊上咬了一门。小厮手一松,陈盈天使出浑身的力气,从众人的包围之下跑了出来。樟树下有一口老井,盈天跑到井边,对众人喊道:“你们谁再过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邬伯伯火了,对着江夫人一阵大骂。江夫人将手朝伯伯摆了一摆,道:“我们家的事儿,容不得外人插话!”说着,朝盈天走了过去。
“陈盈天,你就是现在死了我也不怕。不过,我跟你说,你要是从这儿跳下去,我就有本事让庞茂瑾也从这儿跳下去。”
“你?!你不敢!”盈天有些发慌,身子抖了两下。
“我怎么不敢?你忘了星村的老仝了?只要我想做的事儿,谁都拦不住。”
陈盈天呆住了,她想起了老仝。她记得那一夜老仝在陈家后院凄惨的叫声,记得第二天早起的时候,看到那衣衫褴褛的人正被家里几个伙计扭着站在院子里。老仝是父亲以前的好朋友,陈盈天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跑到到陈家来偷秘方,更想不到他会失手杀了陈家的小伙计。
“娘,老仝杀了人,可是茂瑾没有杀人,而且他贩卖私茶也跟你无关。”
“你怎么知道老仝真的杀了人?”江夫人走过去,在盈天耳边低声说。
“只要我想让他杀人,他就得杀人;我想让他活,他就能活。总之,他庞茂瑾跑不出我的手心。盈天,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江夫人将脸贴在盈天脸上冷冷地说,“盈天,你要是回心转意,我现在就到官里去。娘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我替你花银子,把他从牢里救出来,好不好?”
“娘,好!”盈天一把抓住江夫人的手,眼睛里四溢着希望。
“可是,你得答应我,现在就回去。下个月就嫁到泉州去。”
“娘一”盈天哭着喊了一声,然后怔怔地站在那里。江夫人一甩袖子,道:“走了。”说着,真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娘,娘,我跟你回去。”盈天从井边抽回脚,哭着说。
江夫人命人将两只箱子、一个包袱及一些被褥拿到盈天屋里叫盈天过目,说这是她的嫁妆。紫秀探着身子向盈天屋里望,看到江夫人在,讨好似的笑了一笑:“夫人。”说着,走过来,胆怯地摸了摸柜子上的一床被子。被子是粉色绸缎的面料,看上去甚是华丽,可是很薄,夹衣似的,摸在手里滑凉滑凉。
“紫秀,这可是年前从一个山西客那里买的棉花,说是维族人在天山脚下种的,绒长,薄是薄了些,但到底是新棉花,暖和着呢。”
紫秀脸上做出羡慕的神色来:“小姐真有福气!”说着,挤到盈天旁边来,要帮她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