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斗了。生意上的事,你是行家,以后,你看着就是。”陈运德半天才开了口。张三爷仰天长叹:“天爷呀,陈运德的魂叫你收了不成?”
陈运德自去喝茶,不理他。
五月十五,正是天心斗茶开赛的时候。
方茗梅带着茂瑾赶到天心的时候,天色刚刚大亮。山间雾气逐渐退去,只见天心禅寺附近的山峦如莲花般悠然盛开。方茗梅深吸了一口空气,对茂瑾道:“今日品茶大赛,一定得拿个头名来。”
正在这时,方茗梅看到对面走来一人,陈运德的管家张三爷。张三爷怀里揣了个小包裹,寒寒酸酸的,不像是来参加茶王大赛的人。方茗梅问:“张三爷,你家陈运德呢?”
“老爷今天头疼,不来了。”
“连茶王赛这么大的事都不来?”
“那倒不是,只不过他今天实在病得厉害,就叫我来了。”
“记得有一年,陈老爷在山上采茶,一脚踩空从半山跌了下来,摔断了一根胳膊,那次茶王赛,他愣是叫人用架子抬着上山斗茶。这次怎么就不肯来了呢?”
方茗梅说着,哈哈一笑,从张三爷身边挤了过去。一定是陈运德今年没弄出什么好茶。这个陈运德,赢得起输不起啊。
到了天心,禅寺大殿前已经密密麻麻地坐了好些个人,几十个红漆的桌子上一字摆着白瓷小杯,有天心的僧人们身穿黄色僧袍,在那里煮水沏茶。
按照斗茶赛的规矩,先从大小百十个山岩上所产的茶里选出十种茶来,作为极品,然后再从这些极品茶里选出极品中的极品,得第一的茶就是茶王。
果然不出所料,第一轮赛罢,方家的惭春从几十家茶园里脱颖而出,成了十种极品茶里的一个。须臾,又出来了八种,加上惭春就是九种了。而这九个极品茶里没有陈家的影子。方茗梅心想,陈家今天怕是不行了吧。
果然,人群里传来议论,说陈家并未带茶过来,张三爷只是来凑热闹的。
少了一个劲敌,方茗梅心内稍安。正得意间,一扭头,瞥见果因禅师从怀里掏出几泡茶来,和几个主事的人交头接耳一番。过了一会儿,便有人将那茶接了过去,放在方家惭春后面。这样一来,十个极品茶全有了。
“看看老禅师放上去的是什么茶。”方茗梅悄悄对茂瑾说。
“好。”茂瑾说着,钻出人群,凑了上去。
过了片刻,茂瑾回来,对方茗梅耳语。
“啊,陈家不是没有带茶来吗?怎么又出来一个过江龙?”
方茗梅陡然紧张起来。
评茶者乃是本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茶师,此时已经屏息而坐。水声,茶香,杯盏交错,一场无声的厮杀和较量,便在几个老者的唇齿之间开始了。十泡下来,胜负分出,夺得头名的,竟是陈家的过江龙。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方茗梅的意料,甚至连所有山头来的园主都有些意外。那叫什么茶呢,似被炭火烤过,喝起来有股子火烧火燎的味道,而且,那汤色居然是橙黄色的,全没了往年的清澈碧绿。自古以来,武夷山就没有过这样的茶。可就这么个茶,却得了第一,连方家百年不遇的惭春,连方家毁了几担茶青做出的极品中的极品都被比了下去。
“快说,陈运德给了你们多少银子?”方茗梅大喝一声,站了起来。
“那陈运德并未到场,况且,评茶之时,已经去了茶上的包裹封条,我们只去评茶,并不知道这茶是哪家的。”老者们皆呼冤枉。
正在争执,果因禅师从人群之中站了起来,道:“陈家的茶,是我自作主张放上去的,陈运德并不知情。他前些日子在我山上的茶园子里帮忙,不知怎样做出此茶来。我见这茶滋味不一般,便给各位师傅品尝,没想到得了第一。难道,我也给这几位师傅银子了不成?”
果因禅师向来为武夷山人尊敬,方茗梅听到这里,没了话。他一边羞羞惭惭地坐下,一边叹息道:广呵呵,惭春啊惭春,你难道真要羞死我不成?呸,都怪这个不吉利的名字!”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茶是他请人做的,名字也是他方茗梅自己定的呀。
方茗梅怎么也没有想到,陈运德信手拈来的茶竟然也能夺了头名。看来,老天如果想要眷顾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的,尤其不会考虑他的对手的感斗茶回来,方茗梅心里郁闷,便常常拉了草堂先生和他一起写字喝茶。而那时,他就将左右的人都打发了,只叫庞茂瑾一个人陪在身边。
草堂先生见了茂瑾,眉眼总是舒展。
“茂瑾,你说说,这棋该怎么走?”草堂先生常找些难题给茂瑾。茂瑾看了,小心地说出自己的招数,而草堂往往笑着按茂瑾的话去做。要是赢了,草堂就将自己随身带的书掷了一本给茂瑾。茂瑾得了书,自然欢天喜地。不过,也有被茂瑾的臭招搅了局的时候,草堂先生输了棋,就从方茗梅放茶的锡罐子里取出一泡茶来,叫茂瑾泡给他喝。一边喝,一边给茂瑾说些圣人之语、海外奇谈。有些话,醍醐灌顶一般,茂瑾听了,心摇神动。
一日,草堂先生正喝着茶,冷不丁对方茗梅说:“茗梅兄,我看茂瑾这孩子就叫我带回去调教吧。”
方茗梅说:“那可不行,他走了,谁陪我喝茶呢。说句实在话,我家梓龙太不争气,他要是有茂瑾一半出息就好了。”
方茗梅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又是几日不曾看到儿子了,于是抬髙了声音,对前面正在打理生意的老伙计喊道:“少爷可曾来过?”
“老爷,我正要跟您说呢。少爷刚打这儿过,说是要从账上支一百两银子。我说您就在后院呢,要用银子,你自己跟老爷说去。他一听这话,转身走了。”
方茗梅气得浑身发抖。
“以后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能给少爷支银子,谁支给他的,谁给我还上!”
“听说,广州城最近流行一种洋烟,有这回事吗?”草堂先生知道方梓龙常去星村老吴那里吸大烟,着实地替这个不懂事的少爷担忧起来。洋烟抽了虽能让人欲仙欲死,可时间长了,竟一日也离不了了。有烟抽的时候,精神抖擞;没烟抽的时候,整个人就跟几辈子没睡过觉似的,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凡是吸了洋烟的人,过不了几个月,就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瞅着让人心慌。
“谁知道呢。也不知哪个主,竟从广东带回这么个鬼东西来,说是打一个叫英吉利的地方来的呢。前些天,说是北城已经开了一家烟馆了。”
“什么?北城?北城什么地方?”
“说是在咱方记茶庄旁边。”老伙计说。
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个人都有些忧心忡忡。
“我看,茗梅老弟,你得找个人替你看着梓龙,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行的话,就把他送到我书院里来吧,要么再找个人跟他一起读书,也好做个伴儿。”草堂先生说。
方茗梅沉重地点了点头,说:“让我想想吧。”
送走草堂先生,方茗梅一个人坐着发了半天呆。方家的生意虽然起死回生,但却活得窝囊,如果不是……那他该怎么办啊?这些日子,他时常梦见自己回到了小镇分水关,住进那个简陋的小客栈。梦里总是出现那只精美的鹧鸪盏,而那只鹧鸪盏总是在方茗梅伸手的时候,啪地碎了。
方茗梅不止一次做过那个和鹧鸪盏有关的梦。
就在他第五次梦见鹧鸪盏的那个早上,他鼓足勇气把庞茂瑾叫到自己身边。是的,就在他从分水关拿到那只鹧鸪盏的那一刻,他便对那个卖给他茶盏的人充满了好奇。前些天他打探过了,眼前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是那卖盏给他的人,也就是方家的大恩人。如果不是庞文卿的那只鹧鸪盏,那他方家就必死无疑了。
但是,他能对这个孩子说什么呢?
不能说。鹧鸪盏是个秘密,所有的感恩也都是秘密。
“茂瑾,你明天不用来了。”方茗梅说。
“怎么了,先生?是茂瑾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了吗?”
“没有,你做得很好。”
“那……”
“你去收拾一下,和草堂先生走吧。梓龙也在那儿读书,他不好好念,你多帮着他点儿“可茶行得有人帮着不是吗?”
“呵呵,缺了你一个,我这茶行还开不成了?去吧,先生在山上等着你呢。”
茂瑾不知道东家为何忽然对自己这样好。
有一天,邬伯伯耕田累了,顺路一径走到庞家门前的大樟树下乘凉。恰逢庞文卿拿着一本堪舆之书在看,邬伯伯看文卿读书如此着迷,十分羡慕,当下就问文卿那书上写的什么。庞文卿哈哈笑着把邬伯伯拉到身边耳语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我看邬兄神情坦荡,不似那污浊之人,就把此风水宝地解于邬兄来听吧。”
邬伯伯被庞文卿说得有些得意,连忙用手朝自己脸上抹去。不想因刚耕了田,一手泥污全抹在脸上。庞文卿笑了笑道:“不妨事,邬兄是面乌心亮呢。”邬伯伯听得越发兴奋起来。
庞文卿又道:“来来来,你看,下梅四面环山,一处有水,正合相地术之‘山刚水柔’之意。山围村则稳,水流村则活啊。看来,天地造化之时,已经为后辈开出这么一处神仙之境,你我不来,倒是辜负了上苍之意了。另外,你再看看这四处山,和别处有什么不同吗?”
邬伯伯端详半天,道:“无甚不同吧,只不过南北山高,东西山低罢了。”
庞文卿道:“哈哈,邬兄说得极是,这一高一低可是有讲究的。南面山高如屏,可挡淫风,这样下梅便无夏风之狂;北面山高如障,可挡朔风,那么下梅便无冬风之凛冽;东西山冈低矮,则可看日之早出,待日之迟落,这样,下梅便可尽得日月之光“如此说来,下梅果真是风水宝地?”
“果真。”
从此以后,文卿少不得随邬伯伯一起下田耕种,不多时日,便学会了如何插秧,如何锄草,到最后,竟变得和邬伯伯一样黝黑,和那些山间劳作的农夫没有两样。邬伯伯也少不得将些心中不解的事情说给文卿来听,文卿便将自己在书上所学之事讲给这难得的听众。邬伯伯虽不甚明了,但见文卿口若悬河,天文地理极通晓的样子,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敬重。其实,大多数时间,文卿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者以讹传讹,或者主观臆断,只管性之所至,说了便是。文卿也有清醒之时,忽然想起自己满腹学问,在京城却噤若寒蝉,不敢乱说一字,尽管如此,可还是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得了杀身之祸,害得家破人亡。想到这里,庞文卿便撇下邬伯伯,一个人跑到旷野之处难过起来。
一日,文卿正蹲在田埂上向邬伯伯描述京城里的气派,忽见茂瑾径直朝这边走来。
“父亲,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你要去哪里?”庞文卿警觉地问。
“方老爷叫我进山跟王先生念书去。”
“我不是叫你别读书了吗?”庞文卿说着,脸上已经有些扭曲。
“可孩儿答应了。方家出了学费,还叫我不必记挂家里,说是只要好好读书便是了。”
“读书有什么好呢?”庞文卿蹲在田埂上,吸了两口邬伯伯给的旱烟,道。
“谁说没好处?”邬伯伯接道,“你看看我,不读书,只好种田了。你看老隆家的三爷,就因为读了书,说是在湖南做道台呢。”
“可我年轻时也读了书,不也和你一起在山里种田吗?”庞文卿一巴掌拍在邬伯伯肩膀上。
“你是时运不济啊,可你怎知茂瑾将来也跟你一样。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去处,你就莫强拦着他了。”
庞文卿沉默了。他转脸看了看茂瑾,阳光在茂瑾脸上涂了淡淡的一层黄晕,看得见一些细小的绒毛在阳光里泛着柔和的光。不知怎的,庞文卿心里不由得一阵战栗。
多好的儿子呀。他想,估计整个崇安城也找不到这样整齐的人物吧。这么好的人才,真要叫他在这个山窝子里面待一辈子吗?下梅的风水是好,可容得下这孩子越来越野的心性?是鱼,总归要到海里去游。
于是,他将旱烟锅在布鞋底子上磕了一磕,道:“你要记住,有一天读不下去的时候,还回来和邬伯伯一起种田吧。”
比起他的先祖王阳明来说,草堂先生在仕途上更为失意,他一生未曾人仕,一直以布衣身份辗转于各地的山水,后来就留在武夷山,开始了他的讲学生涯。武夷山曾经是王阳明一次流放途中的避难之所,可以说,武夷山以自己的高山秀水、道骨仙风将落魄的先生拯救于危难之中。现在,先生已去,他的后裔草堂先生也无法摆脱那个光辉而富有传奇色彩的窠臼,在远隔了两百年以后,再一次走上了先祖曾经走过的山草堂先生把武夷书院建在一个叫“云窝”的地方。那地方背靠一个山窝,冬无凛冽的寒风,夏无骄阳的光顾,清静而不萧瑟。茂瑾第一次到学堂是个上好的晴天。那天,他背了包褓站在书院高高的门口,心想,这门比起方先生家的还要高。正想着,书院的门开了条缝,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将头探了出来:“你找谁?”
茂瑾一下子愣住了,随即眼里一热,小声喊:“舜瑾一”
舜瑾把脸一扭,背过身去。茂瑾愣了愣神,连忙改口道:“盈地,可好?”
“姐,我那砚台呢?”茂瑾听见盈地对里面喊。一个女孩子走路的声音罗得地传了过来。茂瑾心里叫了一声:“原来陈盈天也在这里。”
果真,里面传来盈天的声音:“早起爹不是帮你装到里面了?你再找找。”
茂瑾没意思地站在一旁。门开了,茂瑾看见盈天站在书院门口的冷光里,像一只即将化蝶的蛹。
“咦,是你?”茂瑾听见盈天的声音,红了脸。
“盈地,你家哥哥。”盈天说着,将盈地朝前推了一把。
“我没有哥。”盈地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他肩膀一低,从盈天臂膀下钻了过去,一溜烟地跑了。茂瑾勉强朝陈盈天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朝书院中走去。陈盈天呆呆地站在门边,斜着眼睛看兄弟二人远去的背影。
进得书院,茂瑾忽然听到学堂里一阵喧哗,接着,就见几个学生抱着头跑了出来。茂瑾朝窗内看,只见一个少年正拿着一根木棍在学堂里横冲直撞,但凡有谁挡了他的路,不由分说,劈头就打。一时间,整个书院里哭声连天。
茂瑾实在看不下去,遂进屋喊道:
“这位同年,请住手!”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同学的声音:“你别逞能,方梓龙打人可从来都不长眼。他这会儿回书院就是来打人的。”
“哦,原来是方少爷,我倒要去劝他一劝。”茂瑾没有理会,仍然走了过去。
方梓龙听见身后有人,也不回头,只将一根木棍立在身侧,喊道:“我看哪个敢茂瑾道:“少爷,我是庞茂瑾,你爹让我来书院给你陪读,你这样胡闹下去,我回去怎么向先生交代?”
“我爹让你来陪读,又没让你管我,你陪你的就是了,还不快一边待着去!”方梓龙说着,掉转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茂瑾。几个学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朝后退了几步,一个小一点的孩子甚至哭了起来。
茂瑾笑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方梓龙轻蔑地看了一下茂瑾,然后掉转头,对着前面瑟瑟发抖的同学,将手中的木棍举了起来。
茂瑾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方梓龙的后腰。两人一起滚到地上,扭打起来。刚才还在发抖的那个同学趁机跑了。
随着二人的扭打,学堂的桌椅纷纷倒地,灰尘四起,墨汁、砚台、纸笔等散落一地。
屋外,一个孩子高高地坐在一棵老腊梅上,正优哉游哉地看着二人扭打。他就是陈盈地。
茂瑾没想到,自己在武夷山读书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他更没想到是,当山下的东家方茗梅知道他和少爷打了一架之后,非但没有训斥他,反而将方梓龙五花大绑起来关了一夜。
方茗梅只对茂瑾说了一句话:“茂瑾,你打得好!”
这一日学堂放假,陈运德叫人抬了轿子到山上把盈天盈地接回家去。来的人在书院前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看上去好不气派。茂瑾看见陈家的轿子来了,便躲在学堂一个角落里,以手捧书,只等着前面的喧哗归于沉寂。他不是羡慕人家有轿子坐,不是羡慕人家吆五喝六地有人使唤,他只是心酸,他和弟弟咫尺天涯,这滋味何等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