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三岁，可以给我提拖鞋、给妻子帮忙收拾碗筷了，当然在人面前扇我耳光、摔我杯子更是常事。妻子或娇或嗔地要我写写女儿，可每每瞅着女儿的一笑一颦、一哭一闹时，心里便颤颤地总是拿不起笔。三年中，女儿的第一声哭泣、第一次小便、第一次发言，都还在耳际眼前。我知道所有的这些都凝聚了许多的惊喜与烦恼，而对女儿的爱，就这样在平凡琐碎的尿布与哭闹中日日升温。
妻子临产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我小的时候患麻疹，他可是一夜间翻了十一个山头请了五个医生。当时我不明白平生都未能走出大山一步的父亲为何说这番话的含义。而现在我在静夜里，俯趴在床上就着轻柔的灯光，看着女儿放心无忌地把腿放在妻子的脖颈上睡觉的样子，父亲的话一次次变得沉重而有分量，甚至是惶恐与不安。亲情，这一种发自真心、源之血脉的关爱，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积淀，一种失去参照物虽死无悔的责任吗？
妻子怀孕了，傻乎乎的我并不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只是每当妻子感冒生病都不肯吃药打针，每每在半夜里推醒我，诉说体内那一点胚胎是怎样躁动与膨胀时，睡意正浓的我望着妻子满脸的雀斑都充满笑意的样子，心里只感到可笑。女儿来到这个世界的瞬间，我不知道妻子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乃至情感忍受着真正成为母亲的那一种刻骨的蜕变。只是急于想擦干妻子满脸汗水的时候，她竟推开我笑着要我看她身旁的那个小生命。这时候妻子的笑容我只在西方油画中圣母的脸上看到过。
坦率地说，打小我对女性就是轻视的。在我很小家很贫寒的那个年月，偷种的洋芋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没收后，父亲一声不吭，只是手中的大镐在荒野中越抡越急手背手心的血痂越积越密。而母亲只能拥着我们几个哭鼻子，掉眼泪。
妻子怕痛，可以说风吹一下就能感到扎了一刀那样的敏感。在产房的那个夜晚，妻子近乎悲壮的尖叫和着我狼一样的奔走在走廊里。一个刚刚为人母头上汗水尚未干的少妇看着我的疯劲，摸一摸身旁那一团小东西，幸福竟像决堤的黄河水，无遮无拦地倾泻在她的脸上。我忍不住问她，生孩子真的那么疼吗？她只是笑，对着孩子笑，也对着我笑。好久才轻轻一句：不疼哪能当妈！
刹那间，我如雷击顶。
上大学的那时候，正是怀着不扫一屋也可扫天下的情怀，整天面对的是萨特、尼采等人的巨着，对那个生我的山村以及那个山村里存在着的一切都怀有一种憎恶的反叛。父亲来信说，家里收成不行……母亲心情不好，整天只是哭，只是骂他……
我给父亲回信了，自然引用的是尼采大师的女人要用鞭子赶之类的话，甚至对父亲说要他管教管教母亲。父亲再没来信，我也就没有在意，只是回到家里，母亲看我时的眼神总是茫然无措，而父亲依然无言。
要成家的时候，我和父亲有了一次彻夜长谈。父亲对我说了母亲的许多往事。讲了母亲在那个全国灾荒的岁月里丧母后是怎样地用野菜喂活几个弟妹，脚上那个挖野菜时被饿狼咬伤的痕迹还在；讲了母亲仅仅为让我们几个少饿肚子甚至去偷生产队快熟的田禾而被抓住后当众羞辱，她竟没有流泪；讲了母亲倚门望儿归时，她的一踮脚，一皱眉，一花眼……孩子，你是用你妈的血奶大的。男人是果实，女人应该是核。父亲最后说。
成家以后，母亲三天两头来我们新家渐渐地妻有点烦了。而母亲总是义无反顾地半夜出发翻山越岭，背回一摞新馍，又背去干的腐烂了的馍背来背去都是馍。我说别再背了，吃不完都烂了，可她依然如故，话却少了，眼神一天天复杂起来。母亲甚至问我，媳妇给我洗衣服洗脚吗？给我存吃存喝吗？我总是无言以对，心里沉甸日增。
那一天家里来了几个人，妻子做了一桌菜没吃完，客人喝茶的时候妻子要把剩菜倒掉，母亲明白过来后脸涨得通红夺过盘子舔了个干净。妻子终于流泪顶撞了母亲。母亲走了再没来过，馍却一如既往地来到家里，是母亲捎的。女儿一来到世间，妻子便天生就有了母性应有的一切：忍耐与敏感。无论睡得再熟，她总会准确地知道什么时候女儿蹬被子，什么时候给女儿换尿布。
刚满四十天的女儿发高烧，那夜雨真大。我出差去了外地，家里就母女二人。我不知道妻子是怎样忍着尚未愈合的伤口，深夜在大雨中抱着女儿来到医院的。我只知道当我赶到医院时，她还抱着女儿在输液。医生说她一天一夜未放下女儿，更不肯让任何人抱女儿。转眼间，女儿长大了，她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赋予了神圣的光环。她的声音可以当歌唱家，聪明可以当科学家……女儿一天一个样，妻子却总是重复着一个问题：面对女儿你是怎么想的？
单身的时候，最受不了的是父母对子女的溺爱，特别讨厌“小皇帝”的称谓。可女儿来到世间后，我才无奈地发现，溺爱孩子是天下父母的通病。试想，孩子用红嘟嘟的嘴亲一下你的额，用毛茸茸的头顶一下你的胸，我想就是包龙图再生也都会铁面开花的。不过更多的时候，面对女儿，我的惶恐多于高兴，责任大于自豪。我在想，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行为来与女儿对话呢？
面对女儿思绪如海绵挤水般总是让我记起父母。终于在一个有月的晚上，我如父亲当年对我一样，给妻子、女儿讲我的母亲，妻子无语，只是吻了一下似乎也听懂了我的话语的女儿后说，明天回家吧。摸着女儿光滑甚至细嫩的小屁股，我对她说：孩子，我仅有的只能是今生给你讲你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如何在这个尘世里奋斗、挣扎的故事，这也许是我留给你的最好的财产。
携妻带女来到老家，母亲手足无措。黑夜来了的时候，我说：妈，我给你洗一次脚吧。母亲的脚如石般坚硬粗糙，手抚着那个被狼咬过的疤，擦拭着那被岁月压迫得变形的脚趾，我跪了下去，像怀抱圣物一样，把母亲的脚抱在怀中。父亲，我真的读懂了你说的我们是用血奶养大你的话语。只是，年幼的女儿，你明白吗？
那个夜晚，妻子无语，只是在临睡的时候对着母亲叫了一声“妈妈”，眼泪潸然而下，母亲哭了。
如今我已为人夫为人父。父亲老了，腰不再挺立母亲老了，鬓间的黑发像贵客一样再也见不到。怀抱女儿的时候，我说：孩子，爱应该是勤劳、责任与血汗的结晶。也许在女儿长大后，生活已没有了我们经历过的那些屈辱与苦难，但是爱应该是一样厚重永恒的。
女儿长大后，我要时时提醒她：别忘了给娘洗洗脚，别忘了听听你妈的唠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