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们相识的那个夏日，我们分手的那个深秋。想想也是，时光像筛子一遍遍地筛，那几颗沙粒却总也存在。
那个深秋你说你要离我远去，我听了像盲人夜半行路又折了拐杖一样，以至东去的列车走了一趟又一趟，我还站在站台上执着地想：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你，我还再能有什么？
而今天，我就在灯下默默地看着一脸恬静编织毛衣的妻子，看着一边抹着鼻涕一边喝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女儿。我又再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你还不满足什么？
一
时日渐远，已达到一个能够客观正视你我的距离，昨天的欢笑与伤痛我才能有时间、有理智推敲。其实，我们相互认识的时候，都才十三岁。奇怪的是，那年那月的事情竟如纤脉般在我心里的放大镜下格外凸起。同桌的你竟能如此安祥与专注地听老师讲课，那时候，你的神情如圣母，如蒙娜丽莎，当然这是我今天才有的感觉。因为有你，几个小时的晚自习我才能在人静中度过，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在品味你的神情而非读书。想起那个时候，在被师长的教诲与父母的重压叮咛下遂能一次次倒掉灯盏里的煤油，真是很好。其实你至今也许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一次次让你给我的油灯里添煤油。我真的不过是想让我们共用一盏油灯，好让我在黑暗中一遍遍咀嚼当时尚未成型的情感而一次次甜蜜。还记得吗？填高考志愿，只因我选了一个与你不在同一地方的学校，你竟能拉着我闯到招办要求改正。当然我们还是在老师们的笑声中逃了出来，跑到我们常去看书的树林里，你哭，而我竟咧嘴直笑。
如今你已远离故土，你去的地方有马，有草原，也有酥油，但有没有那儿时的小树林。今天的我坐在那片林子里点上一支烟后就想，什么都想。其实中学的这段时光该是我们今生所拥有的最隆重、最纯洁的情感，可惜我无法给这一段时光在称谓上以准确的定位。真是变化很快，现在十几岁的男孩都懂得给女孩子写情书送鲜花请吃喝，而我们那时候的相聚，真正是没有目的，不问意图，有的只是生命中原本该有的那份率直与任性。也许正因如此，它已成为拨动我无欲无望却又想你的根源。想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如婴儿，穿越了尘世的羁绊，任心灵的本真再一次接近你，扫除已落到我们身上的太多尘埃，在明净如水的世界里，再一次相遇，共同感激上苍给予我们的这一段光阴。
想你的时候，我受到了洗礼，清洁了几许，安静了几许。
二
离开你的日子越来越久，终日忙忙碌碌看人脸色却自己给自己诠释一切，这都是为了过得更好。只是在每一个夜晚虚脱在沙发上时，我在问自己也在问你，我们真的都过得好吗？这么多年，已学会随遇而安的生活，学会沉稳地面对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也学会了用功利来衡量为与不为，自己似乎真的如鱼得水。只是在想你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几年苦苦碰撞形成的生存哲学，竟无法也不敢闯到我们曾相逢的那一段时光里，哪怕仅仅一秒钟。
记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忘不了第一次触到你的手。当你把钥匙放到我手心的时候，怎么把手也放到我掌心里了，你满脸涨红，你抖得厉害的小手……那时候自己的感觉，我一直没对你提过，我觉得本性的流淌自然得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今天想起来，我觉得那该是梦，那是水晶般的天使降临，我不敢再翻开，怕风尘落于其上。仅仅是我们的手有意无意地碰撞到了一起。现今的男孩和女孩听了会认为我们生活在中世纪，其实我们只比他们大个十来岁。分手后的日子里，灵魂在独自摇曳飘荡的时候，我问自己，相聚的时日我们连最普通的亲热都未曾有过，你后悔吗？
过了这么多年，我对自己说，你如一朵完整的花，留下了在我手里飘走的痕迹。我要说的是这痕迹今天还依然充满芳香，依然盛开在我心里。一瓣瓣花絮轻盈平静如催眠曲，总是给我的灵魂唱一支赞歌道一声祝福。
三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当初离开你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那种记起你就想杀人的强烈的冲动都已平缓。在洗尿布的琐碎中，在油盐的熏僚下，我还会不经意地记起你。
尘世如何，你在彼岸，我在此岸。你离开时钉在我心上的那一枚钢钉，现今已脱落。想起你的时候更多的是暖暖的关爱与牵挂。人真是很奇怪施魔是你，解魔还是你。
不可否认的是，失去你我几乎失去了所有，但好在没有失去走出泥淖的勇气；失去你我几乎失去全部的森林，但好在上苍还留了些许的绿荫。过去的美好与空灵同现今的琐碎与平淡一样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不会忘却那一段美好与心醉神迷，也不想去否定生命情感中那一份无羁的炽烈梦想。
想想当初忆起你时那一份无法言说的孤寂与疼痛，看看今曰平静、安详地想你写你，我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冷峻与锋利。痛依然是有的。但更清楚的是，我们都无法再挤进对方生活的空间，只能远远地在心里问候。在生活一遍遍冲刷得日以粗糙的表象下，我会珍藏起那一分温柔得令人心颤的情感，你会吗？我会想你的，现状虽为我们的相逢谱上了休止符，但是超越尘俗的关爱与温暖总是会奏响一曲曲伴随你我安然生活、人眠的音符。
细细想了，有这么多也就够了。在日益嘈杂的尘世中，能上班下班，读书写字，洗尿布，刷盘子，这些似乎意味着堕落与流俗的琐碎都已经浸透了我们当初的梦想与努力，更为紧要的是，我们曾共有过一段美好的理想，共有过一段充满希望的携手前行。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女儿的嘴张得老大老大，唱着自己才能听懂的歌，口水如蜜样流出来，整个脸儿像一朵盛开的花。妻依旧处变不惊地编织着冬天我穿的毛衣，而这时候春天才刚刚开始。
这时候想你也写你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