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斯占据了最远的一个角落,个子高大,远远望去像一尊山神。此人嗜(shì)酒、自私、傲慢、好斗。但才思敏捷,能言善辩,乐观而且富于进取心,是个工作狂。他最善于揭露这个城市的阴暗面,黄色新闻文风泼辣。
如果说威灵顿让海明威接受了使他获益终身的严格的写作训练,那么,这个摩斯的某些性格则对海明威有潜在的影响。
他叔外祖父的邻居家有一个叫雪莱的妙龄女郎,爱穿着,好虚荣。有一段时间,海明威出了《明星报》社的大楼后,便常跟她一起逛(ɡuànɡ)电影院、剧院。
一次,他们去看喜剧,海明威没来得及修整仪容,衣着邋(lā)遏。雪莱一见就有些不悦。当他们到了人多的剧院进口处时,雪莱快步抢前,显然是不愿让人看到她那个样子难看的男伴。散戏后他们去吃了冰淇淋,海明威神情抑郁(yù),一言不发以后再无往来。
诸如此类的事情,在橡园镇和瓦伦湖就常有。但海明威在青少年时代的浪漫史都有如昙(tán)花一现,没有多少意义。
见习记者的生活固然让海明威感到新鲜、兴奋,他也干得很好。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参加欧战的努力。年龄问题确实指日可待地解决了,而且他还蓄了一绺(liǔ)小胡子,装得比实际年龄更大一些。
终于设法让海明威实现了这一宏愿的,是《明星报》社的一个同事特德·布伦贝克。布伦贝克有一只眼睛是假眼,但他照样参加了欧战!
他是堪萨斯城一个名门望族家庭的子弟,读大学时被一只撞到树干弹回来的高尔夫球砸(zá)掉一只眼睛,换了一个玻璃假眼。他本人和他家里都有些办法,虽然伤残,他照样进了陆军部队当上了赴法美军野战勤务部的救护车司机。
大约正当海明威满怀懊(ào)恼坐在福特牌旅游车上随他父亲去瓦伦湖的时候,布伦贝克正志得意满一身戎(rónɡ)装站在向大洋彼岸的战场乘风破浪乘风破浪:比喻不畏艰险勇往直前。挺进的远洋轮上。
大约在海明威到《明星报》工作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布伦贝克又从欧洲回来了,而且也做了《明星报》的一名记者,成天穿着阿尔卑斯山轻骑兵的军装,在一排排的桌子中间穿来穿去。
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一见如故:初次见面就很相投,像老朋友一样。,相见恨晚,成为好友。布伦贝克比海明威大4岁,他还想重返欧洲,再次投身于这场“即将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不过,他把时间定在翌(yì)年春季,因为欧洲的冬季多雨。他向海明威谈了自己富于传奇色彩的4个月欧战经历,并许诺(nuò)一定帮助海明威实现到欧洲去的愿望。
1918年5月12日,布伦贝克和海明威领到了红十字会发给他们的军装,上面还带有尉(wèi)官的符号。那天他们刚钓鱼回来,海明威一身泥污汗水,满脸激动兴奋地接受了军衔(xián)、军服。
但刚开始时,他并没能到达真正的前线,只是在后方做一些医护工作。这令他烦闷不已,他说自己想真正地经受战火的洗礼。
他终于设法找到了一项能上前线的工作:往战壕(háo)里送香烟、巧克力和口香糖。他同意大利军官们相处得很好,人家都叫他“美国小伙子”。炮弹在地堡的上空呼啸;伤员们躺在战壕底部的沙袋上;爆炸的炮弹可怕地划破漆黑的夜色。海明威已经投身于战争中了。
一天夜里,海明威分发完巧克力以后,从一个意大利士兵手里抓过一支步枪,向奥地利军队的前沿猛烈射击。他的枪声惊动了休息的敌人,他们开始还击。几个意大利士兵立即跃出战壕,想突进到敌军阵地前沿,消灭对方已暴露的火力点。几十秒钟以后,只见一个意大利狙(jū)击手猛一跟头栽倒在地,那个地方光秃秃(tū)的,毫无遮(zhē)拦,尽是稀泥。海明威看见那个受伤的意大利人危在旦夕,便纵身冲上前去,想把他拖进战壕。这时,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密如暴雨的弹片迸(bènɡ)射开来。
蹲伏在海明威和爆炸地点之间的一个意大利士兵牺牲了,稍远处的一个双腿被炸掉了,还有一个被削去了整个面孔。海明威甩了甩头,从震荡中清醒过来,继续艰难地向夜幕里爬去。
夜色漆黑。但是敌人已经发现了他的行动,开始用机枪散乱地扫射过来。他继续匍匐匍匐(púfú):爬行。前进,一有可能便纵身跃进,注意避开阵亡者的尸体,仍在寻找那个狙击手倒下的地点。
在离开意军前线一百五十码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受伤的士兵,那人虽已不省人事,但还活着。海明威抱起他往肩上一背,便踏着污秽的血泊向意军掩蔽(bì)所返回,一路上有时蹒跚蹒跚(pánshān):腿脚不灵便,走路缓慢、摇摆的样子。而行,有时匍匐前进。
突然,随着一阵天崩地裂的爆炸声,天空变成了一片火海,奥军重新发动了一次炮轰。巨大的炮弹在爆炸,细碎而致命的弹片四处乱飞,像尖钉一样插入人体。
有一刹那,海明威觉得这回可完了,单是震荡就已经使他几乎丧生。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两条腿软得像面条一样,没有一点劲,浑身火烧一样疼痛。背上的伤员又在悲惨地呻吟,这使他走得更加缓慢。他从泥塘里一点一点地朝前移动。
他背着的那个意大利狙击手尖叫一声,瘫软在他的肩上。这一声响亮的尖叫惊动了奥军。几道直射的光束在搜寻那个背人的人——那个浑身泥浆的黑暗的人影。探照灯光集中在意军阵地上。
海明威继续奋力爬行。他的肌肉痉挛了,呼吸困难了,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到达那里……那就是目标。
终于,他到达了目的地。士兵们搀(chān)他进入战壕,又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肩上抬下了那个动弹不了的伤员。
伤员已经死了。
海明威一个跟头倒在地上,刚才没有顾及到的千百处伤口开始变得疼痛难忍,他昏了过去。人们用担架把他抬到三公里以外的野战医院,他的身上一共中了237块弹片,医生们怜惜怜惜:同情爱护。地说:“可怜的孩子,他被打得像个‘(筛shāi)子’。”
他在野战医院里住了五天之后被送到了米兰的战地医院。他在这里接受了13次手术,总算活过来了。这简直是个奇迹。许多医生都认为,他决不能再走路了,有几位主张锯掉他的右腿。海明威坚决反对。
“不行,”他对外科医生大嚷道,“我哪怕死了也不肯只剩一条腿。死我不在乎,但我说什么也不肯撑一根木拐走路。”
不久以后,他居然能用两条腿走路了。他的一个膝盖给打碎了,换上的是一块白金做的膝盖骨,他打趣地说:“这比原来的还好使。”
在米兰的战地医院里,他得到了一个护士的精心照顾、护理,她帮助海明威奇迹般地康复。她叫阿格尼丝。
阿格尼丝是个漂亮开朗、温柔善良的姑娘,医院里的每一个病员都很喜欢她。海明威当然也不例外。他昏迷不醒时,阿格尼丝总是握着他的手,默默地为他祈祷祈祷:一种宗教仪式,信仰宗教的人向神默告自己的愿望。;他每次手术之后,阿格尼丝总是第一个跑来探望他……这一切都使得海明威非常感动,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了。而美丽的姑娘也在心中暗暗地喜欢上了这个英勇顽强的美国小伙子。每天早上,她都会走进海明威的病房。
“嘿,破烂娃娃”,你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今天的任务多吗?”
“不算太多,怎么了?”阿格尼比总是带着一种关怀的语气。
“那么,多在这里呆会儿吧!”海明威趁机说道。
于是,两个年轻人开始聊(liáo)战争、聊文学、聊各自的理想……
在阿格尼丝的悉心照料下,海明威很快便康复回国了。他频(pín)繁地给阿格尼丝写信,可是不久,阿格尼丝却告诉他,她要与一个那不勒斯青年结婚,她向他表示歉意……10年以后,这段在米兰战地医院发生的爱情,被海明威写进了他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
1919年1月,海明威带着退伍证明书在纽约港登上了故国的土地。因为他是第一个在意大利战场上受伤的美国人,芝加哥各家报纸在显要位置刊登了有关他作战受伤的消息。在米兰战地医院的病床上,他每天就像国王接见臣民一样接见络绎不绝络绎不绝:(人、马、船等)前后相连,连续不断。的来访者。
回到纽约,他成了“英雄凯旋”的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员,纽约人热爱英雄。用军乐队,彩旗和啦啦队欢迎凯旋军人。他一瘸一瘸地从轮船吊桥上走下来时,纽约《太阳报》记者立即就认出了他,请他发表讲话。第二天的《太阳报》上就刊登长文报道海明威的英雄事迹。
但热情的纽约似乎没有满足这位英雄的一个小愿望。海明威对记者声称:“只要纽约任何一家报馆需要一个不怕干活和不怕受伤的人,我就合格。”《太阳报》长文的标题也涉及到他的工作问题:《负伤237处,但还要找工作——堪萨斯城一青年从意大利前线凯旋》。
并没有出现报馆争着要他的情况。
海明威被荣誉烧得发烫的心头掠过几分凉意,他必须回到芝加哥橡园镇去,他很想解决工作问题再荣归故里荣归故里:光荣地回到家乡。。他在纽约逗留了一段时间,闷闷不乐地乘上了去芝加哥的火车。
从欧洲凯旋回国的军人都发现,当他们把军装收到箱底,把勋(xūn)章交给母亲或情人珍藏之后,他们就等于被剥光了,就丧失了荣耀,降低到几人的地步。他们没有政府颁发的职称证书,没有退伍军人的退役(yì)年金和津贴,他们要补上耽搁(ɡē)的课程时,学校不给助学金,他们想为社会做点有益的事情,却找不到工作。生活又变得平淡无奇,变得索然无味。
当海明威孤独、烦闷、惊恐、苦恼的时候,他的父母也正为他的工作和前途焦虑不安。他们还是要他学医,这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或者像祖父和外祖父一样去经商做生意,这也是一条很实在的“正道”。他母亲已经46岁,正是精神恍惚而又容易激动的年龄,每天在饭桌上,总是对儿子发出一连串训诫(jiè)、规劝、质问,当然还常带着由来已久的怨气。
然而海明威无意于学医,对经商更无兴趣,他要走文学之路。他不知能否走通,但他执拗(niù)地要去闯。在橡园镇这个家里是无法静心写作了,他想到瓦伦湖去。
于是在橡园镇熬过了漫长的5个月以后,夏季刚刚来临,他就带着一小捆稿子到了温德米尔别墅。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来这里。摆脱了温文尔雅而又使他莫名其妙地烦恼不安的橡园镇,他感到舒畅多了。
他发现,原来真正处在孤独之中时倒并不感到孤独。他的情绪也逐渐平静下来,他要让自己的才智重新发挥作用。
他的朋友布伦贝克应邀到这里来和他一起过自我流放的生活。他们两人一起钓鱼、打猎,回忆在堪萨斯城《明星报》和法国、意大利的生活,并且计划自己的前程。他们随心所欲地安排每天的活动。
就在水上垂钓的过程中,就在盘坐于篝火旁烧烤刚打到的野鸭的过程中,就在霍托海湾游泳和在朗弗尔德农场上出力流汗的过程中,他自己清楚地感到一个新的海明威正在脱颖而出。
布伦贝克是一个真诚而坦率的朋友,又是一个乐于听他说话的人,他不知不觉地提供了海明威所需要的精神治疗。海明威可以说出他想说的一切,而且都能被朋友接受。布伦贝克的见解比较深刻,他能领会海明威的全部意思,也能与海明威进行争论。
海明威对自己的选择时而信心十足,时而踌躇踌躇:犹豫。不前,布伦贝克的话就成了他的强心剂,他相信海明威至少能靠写小说养活自己。海明威的自尊心也驱使他朝这个眼下最实际也最迫切的目标挺进。他早在刚进橡园中学的时候就利用课余时间从事各种各样的计酬劳动,从扫地擦玻璃到上街卖报都干过。而从欧洲回来以后,他已经依赖家里生活了半年。
正是这段生活锻炼了他永不气馁的信心,让他摆脱了家庭的束缚。为了真正地了解生活,他又搬到了芝加哥。
在这里,他变得成熟了许多。他和那些高尚的人物,有地位的人物交往,同时也和那些“帮派”里的野小子交朋友,并深入地了解他们的生活,作为自己写作的素材。
他一边写作,一边找工作。他经常到最便宜的街头小吃店花六毛钱对付一顿饭。最缺钱用的时候,他为《芝加歌论坛报》做临时记者,写犯罪案例。
他所居住的楼里住了许多爱好文学的年轻人,人们常在一起座谈。海明威却从不参加,因为他认为一个人不能通过讨论去练习写作,正像不开枪打靶(bǎ)就学不会射击一样。
他只相信行动。
他的打字机哒哒哒地响个不停,字纸篓(lǒu)里堆满了揉皱(zhòu)的稿子,一篇篇的小说寄出去,退稿信却像秋天的黄叶一片一片地飘落过来。
终于有一天,海明威撒开一封来信,另外几个脑袋也都同时凑了过来。
他的一篇关于拳击的小说第一次被一家叫《两面派》的杂志采用了。大家马上祝贺。
在收获了小说创作的第一次成功之时,海明威还采摘了爱情的第一颗果实。
房主人的妹妹有一个女友,名叫哈德莉,她美丽高雅,钢琴弹得很出色。他们两人在房主人的客厅里第一次相遇以后。便渐渐地建立了感情。
在他们相识10个月的时候,海明威和哈德莉举行了婚礼。
1922年圣诞节前夕,寒风刺骨,大雪纷飞。为了闯开文学之路,海明威带着他新婚3个月的妻子在纽约登上了赴法的轮船,他们没有丝毫伤感,仿佛是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到了巴黎,朋友帮他们在卡迪那大街找了一个廉价的公寓套间,这条街的居民主要是平民。他们住房附近的广场正在大兴土木,堆满了砂石,附近有一处工人娱乐场,里面总是挤满了喝醉了酒的人,烟雾缭(liáo)绕,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们要算是这个平民区中的贵族,卧房里有涂了重金水的桃木卧床,还有壁炉,厨房是中世纪的式样,旁边有间刚可容一人的洗澡房。通往这套公寓的楼梯又黑又窄。因为房租不贵,他们很满意。
他没有急于去见朋友要他去找的斯泰因和庞德,他们都是文坛上的大人物。也许是由于自视甚高而又还只能忝居无名小辈的行列,海明威对文坛大人物怀有一种复杂的心理,仰慕、嫉妒、自惭形秽、不以为然……都有。他不想太早地贸(mào)然求见。他想埋头写出一点像样的东西。
他和哈德莉就像两个性急的密探那样沿街巡(xún)视。他们在拿破仑的墓边徘徊徘徊:在一个地方来回地走。,在塞纳河畔一个挨一个的书店里测览,在卢浮宫没完没了地细细参观,在街头小饭店里一边吃牛排烧土豆,一边学法语。
回到寓所,他便敲响打字机,把他看到的一切变成内容真实感人、行文简洁明快的报道和特写:。白俄贵族如今在咖啡馆看门;带伤疤(bā)的公爵在驾驶破旧的出租汽车;退伍士兵成了没有腿的乞丐,他们一无所有,只剩下一枚战功勋(xūn)章,因为这件东西在当铺里换不到法郎……
他接到《多伦多明星日报》编辑勃恩的安排,要他到君士坦丁堡去采访土耳其和希腊的战争。
这次战地采访为时不过一月,却是他驻欧记者生涯中的一段辉煌。
但他还没走出巴黎,就摔坏了哈德莉送给他的那台柯罗纳牌打字机,这似乎是一个不好的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