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终于登上了开往乌石的火车。火车逼仄而拥挤。韩奕用一只手臂压在小小的桌面上趴着睡觉,把脸朝向窗外。他异常清醒,在昏黄的灯光里想着乌石的样子,他的内心有一种不明方向的漂泊感。
三天后,抵达广州。城市的炙热令他猝不及防。刚下车,一股热流扑面而来,令人有一种短暂的晕厥,陌生的城市和人群竟然出现寂静无声的假象,像是拒绝。出了站口。有三个妇女小跑着过来,向他散发传单。
两个中年男人挥舞着小红旗,向一群人说话,韩奕在车上买好了去往乌石的汽车票,和这群人混杂在一起。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抱住韩奕的腿,向他兜售小盘子里的绿箭口香糖。拿着红旗的男人不断地大叫:“大家呆在原地。”然后愤愤然地驱赶那几个和他们不相干的人。另外几个年轻男子也都帮着那男人,冲他们吼。那些人面对着巨大的排斥,悻悻地走了。那男人再一次清点人数,一边骂着:“狗日的,想搅老子的场,门都没有。”
这样紧张的场面,让韩奕误以为是谍战片的某个镜头。他惶惑而怀疑。大家都脱了外套,卸去残留的北方的余味。满头大汗。一行人整顿停当,就跟着那两个男人浩浩荡荡地奔向一个地下汽车站。他们被分配进了不同的站口。两个小时后,才坐进了开着空调的大巴,向那个名叫乌石的小镇开去。
下午六点,才到乌石。韩奕咨询了司机,直接在汽车经过乌石的时候从高速路上下了车。众多的载人摩托车等候在路旁,一见韩奕,便迫不及待地围过来,问他去哪儿。韩奕说去苏奈尔。其中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说两块钱。韩奕二话没说就上了车,其他人缓缓散开。摩托车从一个并不宽阔的街面上斜插进去。
韩奕并不着急,下车后,背着那个蓝色的小包,走遍了乌石的三条小街。四十分钟后,他回到了苏奈尔鞋厂的门口,才打电话给小然。
约五分钟后,小然就从第二条街口转身出来。她老远就看见了韩奕,心跳随着向他靠近而越发剧烈,她不得不暂停片刻,做了一次深呼吸。他留着短发,面色白净,戴着眼镜。白色的纯棉衬衣上撒上了树叶斑驳的光影。衬衣的后摆是几年前流行的扁桃形,微微翘起,给人一种古旧的感觉,令小然想起了多年前的熟悉和亲切。蓝色的牛仔裤是崭新的,配着大红色的球鞋,醒目而张扬。
韩奕左顾右盼,一转眼,就发现了小然。他一下子满脸通红,和四年前的羞涩没什么两样。小然同样戴着眼镜,穿着月白的长裙。她笑着,站在他的面前。在明晃晃刺眼的阳光下,他们同时搓了搓手,竟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严肃。继而相视一笑。
“来了?”小然尽量克制着自己。
“来了。”韩奕微微皱了一次眉毛。
又一次同时笑出声来。
“你怎么也戴着眼镜?”韩奕说。
“还不是怕把你认不出来才戴的。”小然略显尴尬。她顿了顿,接着说:“那走吧。”
“去哪儿?”
“回房去。”小然就在前面走开了。韩奕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不说话。
乌石到处都是私人出租的小楼。路边高大的椰子树像镂花麻布纱窗,斑驳的光影洒在铁栏杆上,马路空荡荡。路上看见几个悠闲的人打麻将,黑瘦的脸面,男人大都光着上身,穿着短裤。一个赤着光脚的女人,向他们投来平淡而慵懒的目光。
租的房子是陈旧的单间小房。租金按天计算。楼梯窄小而陡峭。楼道里随处堆积着一些日用的破烂:不像样子的旧鞋和工作服,积满灰尘的玻璃鱼缸,潮湿的拖把和垃圾桶。空气里充斥着废弃物发霉的味道。
他们慢慢穿过楼道。小然打开门。前任用户丢弃的垃圾堆积在门后,劣质的地板裂开了缝子,卫生纸随处可见。墙面大多剥落。木质的双人床油漆黯然,缺损的地方和床的垫子一样显出了黑色。床头上方钉着一台风扇,遍布灰尘。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狭小的房间给人容易造成流离失所的悲伤。
房东在半个小时后来了一次。是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他冲着门口喊:“注意卫生,不要大声喧哗,晚上十二点之前回房。”他把钥匙交给小然问:“大概要住多久?”小然挠了挠头,浅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说:“不一定,先住一个月吧。”然后背对着韩奕掏钱给房东。房东点了点头,转身下楼。在楼梯的拐角,他回头说:“注意安全,如果不进厂,最好先办个暂住证。”
接着,他们一起打扫卫生,小然不时侧着头看看韩奕。她问及他的现状,韩奕含糊地说了一些,只说想她。然后,他们去外面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那个天热得只能听见心跳的下午,他跟在她的后面,像个孩子,看着她娴熟地和每一个店主讨价还价,然后温柔地唤他拿好东西,他的心里就飘起了莫名的幸福。
那天晚上,小然依旧像四年前的样子,做出小女孩的乖巧和可爱,她在韩奕的眼前跳来跳去,叙说和模仿她在这个地方学会的一切,她说她学会了跳舞和滑旱冰,说了一些滑旱冰时所要掌握的技巧和跳舞时遇到的几则趣事,硬拉着韩奕要在蒸汽腾腾的窄小房间里跳上一曲。
尽管韩奕以没有音乐拒绝了好几回,但还是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屈服了,韩奕被她强拉起来,由她摆出几个僵硬的动作,然后在她的连拉带拽下转圈。韩奕总是踩到她的脚,她就大叫起来,然后笑得前仰后合,韩奕红透了脸,浑身的汗不停地滑下来,陪着尴尬的笑,她摸着韩奕湿透的白衬衣,说:“你变了,你身上阳光的气息不见了。”
她安静下来,坐在床边直直地看着韩奕。她说:“我要好好看看你。”小然也不知道自己多少次在梦中见到了韩奕,可他的脸却越来越模糊,及至近段时间毫无理由的想不起来了,不管怎么努力,她都觉得出入太大,她为此在睡梦中哭过三回,每次都哭醒,她是多么希望韩奕那时就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为她舔去泪水,轻抚她散落下来的头发,而韩奕却是如此遥远。
小然看着韩奕,慢慢哭出了声。她把头靠过去,偎在他的怀中,一任肆虐的泪和汗水一起自他的胸前撞击,发出生铁的声音。
韩奕紧张极了,虽然四年前他也曾以同样的姿势拥她入怀,在西梁山背风的角落里,掩人耳目式地亲吻过她的脸,但这都不能作为而今的资本,那时激动的心情和此时的紧张根本不是同一个感受。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是搂着她的背,还是抚摸她的头发,抑或再次吻吻她的脸。
但无论如何,他都觉得整个身子要比刚才跳舞时更加僵硬,任何一个动作都有可能破坏这种让他极度兴奋的紧张。他被感动了,他不曾想到日夜思念的爱情竟然坚若磐石,所以,隐藏在小然眉目间的那一丝做作和不自然都已经不重要了。
温存中,他说:“你能留下来吗?”他望着她的脸,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大习惯这儿。我还有好多话要给你说呢。”
小然愣了愣神,韩奕鼓起勇气,把脸凑过去,打算亲亲她的额头,小然却突然起身,她说:“我累了,以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