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韩奕也会萌生出像“吃软饭”一类的荒唐想法,甚至会闪过一丝羞愧,但在乌石的日子让他学会了容忍。他彻底原谅了与寻找小然这项宏伟浩大的工程不能和谐的一切。寻找小然变成了他生活的主线,并且随着时间的远去以及事情愈来愈甚的诡秘和模糊性而愈加强烈。
其实,很多时候他总在责问自己,寻找小然的终极目的何在,或者说,即就是他真正找到了小然,那又能怎么样呢?但他知道,这个追问对他来说,没有答案。
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终于熬到了泰安发工资的日子,这比以往整整迟了十二天。据说,董事长在越南的厂子出了问题。
那天,韩奕早早起来,去乌石路口的建设银行取钱。天气已经回暖了,女孩子们都已经穿上了单薄的裙子,能露出来的地方都露出来了,空气再次湿润。每次发工资,银行都是人山人海。
韩奕去时,银行的队伍排成了长龙,从里面的两个柜台上延伸出两溜,一直占了大半条街道,这是韩奕见过的取钱现场里声势最为浩大的一次。银行的两个保安一个在营业厅里,一个在马路上,努力地维持秩序。
韩奕来得迟了,只好排在靠高速公路的那一侧。他刚刚站定,队伍就因为公交车的到来而出现了骚乱,有人故意在队伍里拥挤,脸上堆满了坏笑,他们以此为乐。韩奕还没有彻底从昨晚的影子中清醒过来,他的眼睛有点昏花,肚子也“咕咕”叫个不停,再加上他总是在排队取钱时莫名地紧张,因而,他的额头很快就渗出了一层细汗。
队伍中的男男女女脸上堆满了各式表情,有人和韩奕一样神情木然,头发混乱,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满脸郁闷。阳光照过每个人的脸,在他们的闪动中变换着色彩,他的前面有一对情侣,不时地做着不堪入目的小动作。韩奕竟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刚刚越狱而不知所措的人。
大约等了接近一个小时,终于排到了韩奕,韩奕刚要向工作人员递上存折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个人,她站在不远处的蓝色大铁门前,微笑着看他。韩奕激动起来,大叫出声:“陈子妮。”的确是陈子妮。他向她招手,她也向他招手。
终于取到了钱。陈子妮仍然站在那儿等他。他走过去,原想着要和她拥抱,就像他在乌石刚刚见到小然的想法一样,可他还是控制住了。陈子妮说:“还好吧?”
韩奕说:“好……好……”他都忘记了要问问陈子妮最近过得怎么样。憋了半天,脸憋红了,才说,“你来了?”陈子妮点点头,看着他微笑。韩奕第一次见她的笑容这么真实。
他们并排走在大街上,一切如常。慢慢进入乌石的时候,阳光稍微淡了一些,被周围的大树和高楼遮住了。陈子妮说:“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啊?”
“什么时候?”
“七八天前吧,晚上十一点多。”
韩奕这才想起来,那晚他在三十六度的时候,曾经见过五个来自“生化”车间的电话。韩奕顿觉不好意思。他嗫嚅着又红了一次脸。他不想告诉陈子妮当时的情况。
陈子妮淡淡一笑,说:“瞧把你吓得,不会是正在约会吧。”
韩奕觉得说不清楚了,就不说话,嘿嘿地笑着。
“本来不想再找你,却又觉得不舍。恰好刚才碰见了。”陈子妮转变了话题。
“为什么不找呢?你可答应要做我的姐姐的。”
可没想到,陈子妮却突然停下来,板着脸,严肃起来,“我要离开乌石了,再也不回来了。”
韩奕一时无法适应,问:“你说什么?”他揪住她的袖子,又说,“你不是刚来吗?”
陈子妮说:“这几天我已经把辞职的手续办好了,今天也拿到了工资。”她顿了顿,接着说,“我们离婚了。”
“……”
“如果不是罗玉松迟迟不肯签字,说不定我早就已经回去了。”陈子妮眼睛湿润地望着韩奕。
韩奕不知道该向她说些什么。他知道她迟早会清醒过来。也许,他该向她道喜才对,但这个孱弱的女人,终究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墙角。她的离开完全是出于一次善意的退场,对她来说,已经足够残忍了。
他们默默地走着,就像一段凭空多出来的情节。
不知不觉,他们再次回到了陈子妮之前的租房。房间里一切如初。她开始收拾行李。把早就用蓝布床单包裹着的衣服塞入皮箱,把那本红色的结婚证书打开来看了看,然后从床底下翻出一张签过字的协议,她把它加进红色证书里,放进衣服的夹层里,除此之外,她没有带走任何多余的东西。韩奕说:“什么时候走?”
陈子妮转过身来,坚决地说:“现在。下午两点的汽车去广州。”韩奕走上去,把她拥进怀里。他们的眼泪一起流下来,沾湿了对方的衣服。韩奕试图吻她的眼泪,却被她推开了。她冷静地说:“你要照顾好自己。”韩奕使劲点着头,泣不成声。
他送她去路口坐公交车,时间不容许他们在一起多呆哪怕一个小时。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梯,顺着街道向前走,行人依然如旧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嬉笑声在空气里荡漾,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子走在他们前面,发出尖锐的响声。
公交车过去了两趟,韩奕却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他说:“留一个以后联系的电话和地址吧?”
陈子妮转过脸看了看他,良久,摇摇头。她说:“忘了我吧。”这时,她挣脱了韩奕的手,向前紧走几步,韩奕愣在原地,只看见她耸动的肩膀。
公交车来了,陈子妮绝然上车,借着窗户,向韩奕挥手,满脸是泪。韩奕眼睁睁地看着车子远去,没有一点跑动的力气。
生活继续,并不为了陈子妮的离开而有所好转或是毁坏。没有人知道韩奕曾经的似是而非的恋情,就这样一下子掐断了,无疾而终。也许,他们注定要彼此遗忘。
韩奕把要还债的钱装在另一个口袋里,然后权衡了一下剩余的部分。在下午四点的时候,他约上胡小亮,饱饱地吃了一次刀削面。然后理了头发。整个人就显得精神焕发。
夜晚到了,韩奕的寻找再次开始。他的抽烟开始频繁起来,仍然是廉价的广州湾。他仍然节约,偶尔去三十六度坐坐,一个人,悄没声息地。韩奕有时也觉得三十六度真是个好地方,至少让他暂时释放心情。他每天晚上都来到这里。先让自己小睡一会儿,然后喝酒或是喝茶。
喝茶是他后来才喜欢的:一只经过消毒处理的高档塑料杯,里面放好了上等的铁观音,还有桂圆,枸杞和冰糖,打开封口的塑料薄膜,要一小暖瓶开水,泡好茶叶,好好地品上几杯,人的心情便会立刻舒畅起来。这样的消遣在乌石已经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了。
当然,韩奕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目光所及的女人,寻找小然还是他呆在这里的理由,只是要不断地拒绝妖艳的请他跳舞的女人,让他稍有不快,可这并不重要。偶尔会有人坐在他的对面,一起坐着喝酒或者喝茶,他们对彼此的名字都不感兴趣,大家从不关心白天的生活,也不问对方从哪里来。
不试图了解对方,他们都在自己想要离开的时候随时离去,他们都知道,多余的话并不能改善他们目前的状况,所以就没有深入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