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保安拿着保安棒在桌子上狠狠地敲了敲,准备掏出黄牌。黄亚玲大声说:“我又没有大声说话,凭什么要你管。”那保安当场不干,抓住黄亚玲说要去见主管,黄亚玲打开他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个薄薄的蓝皮小本子,把它甩在他的脸上,说:“第五十七条,你好好看看再来管吧。”说完扬长而去。
陈子妮告诉韩奕,那蓝本子就是很久以前的厂规。那小保安气急败坏地招呼他的同伙,一边上去抓黄亚玲。但他被闻讯赶来的保安队长拦住了。保安队长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小保安才压下了气焰,被肥保安拉着去了保卫室。
所有吃饭的人,几乎要为之雀跃了,开始有一阵骚动,即使别的保安出来制止,也无济于事,有人甚至叫出好来。陈子妮说:“那保安队长知道黄亚玲的身份。”
大家在饭后不足十分钟的时间里纷纷躺在长条凳上午休,餐厅里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韩奕和陈子妮熟悉得很快。他们留在了餐厅的吸烟区休息。阳光一缕一缕地晃动。他们面对面坐着,附近大有和胡小亮在睡觉。
韩奕一边抽烟,一边侧脸看着她。她说,她老公是“生化”车间的厂长。韩奕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身材壮大的高个子男人罗玉松。他在卢经理的办公室里见过他。他的右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他走后,高寒说那是他当兵时和人打架留下的。韩奕觉得他的样子很凶,他走出厂务办公室的时候,还特意瞧了韩奕一眼。
韩奕没想到他们是一对,感觉他们根本不相搭,可人生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往往是不相干的事情却会纠缠不清。韩奕由于对罗玉松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反而觉得他们之间突然的一次聊天来得过于仓促了。陈子妮似乎看出了韩奕的紧张。才笑着说:“没事,他去珠海出差了,要三天才能回来,况且,他在也没关系,我又不会告你的状。”
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陈子妮对着韩奕做了一次倾诉,好像他们已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她说:“我是湖南人。你是哪儿的?”
韩奕说:“甘肃的。你知道甘肃吗?”
陈子妮回想了一下,用模棱两可的语气说:“应该在西北吧。”接着,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熟悉。
“那你知道《读者》杂志和牛肉面吗?”
“知道。”陈子妮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韩奕,她不知道这和甘肃有何关联。
“那就是兰州的,兰州是甘肃的省会。”
她哦出声来,如梦初醒的样子。她把身子向前凑了凑,似乎很感兴趣。“你们那儿有骆驼吗?”
“骆驼?”韩奕不知道他怎么会问起这个,骆驼对韩奕来说也是个新鲜的动物,他也仅仅是在课本上或者电视中见过骆驼,但他从没有把骆驼和甘肃联系起来。但当她看着陈子妮的好奇的眼神的时候,他在心里乐了。“当然,我们那儿有的是骆驼。”
“真的?”她更好奇了。
“不骗你,我们一出门,对面山上就有骆驼,很多人平时上班都骑着骆驼呢。”韩奕在心里笑着,信口胡掐。
“那你们岂不是住在沙漠里?”
“我们住帐篷,就建在沙漠里,风一吹,沙丘移动,我们的家也跟着移动。”韩奕说完,自己就先笑了。陈子妮也跟着笑。“你还是个挺幽默的人。”
韩奕说:“你是什么时候来泰安的?”
“三年前。”
“你老公呢?”
“应该有八年了吧。”陈子妮略微做了思索。
韩奕说:“你怎么不和老公一起早点来?”
陈子妮的神色顿时暗了下来,她的笑容也停止了。她不再说话,安静地看着韩奕。眼睛里发出迟疑的光泽。她把身体蜷缩在座位上,仰脸闭上眼睛。良久,才说:“我不想说。”
韩奕能感觉到她的感情定然出现过问题。不过,后来,陈子妮还是说了一些有关她的事。她说,她们姐妹两人,她是姐姐。罗玉松是上门女婿。
她父亲是个医生,她家有一个小药铺,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病,她的父亲医术高超。她初中毕业后,就留在家里给父亲帮忙抓药。一年里外出的日子也不多。有时候一个人跑到山上采药,看落日,在霞光万丈里,她会发现自己有多幸福。她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很可爱。
陈子妮并没有问及韩奕的生活。也许是她沉浸在自己过往的美好回忆里。她说,她很怀念在家乡的那段时光。
五天后,韩奕就在吃饭时没有见到那个和黄亚玲吵过架的小保安。陈子妮背地里告诉他,那小保安已经被黄经理开除了。原本像这种开除员工的事都要董事长签字,然后由人事部来安排,可董事长经常不在,就由经理说了算。每个车间的经理都有权利招聘和开除员工。员工们也都习以为常了,每天都有进进出出的人。
公司用人,并不讲究能力,也不看学历。他们一致认为,有个初中毕业证就足以操作任何机械,即使再高的文凭,在他们那儿和初中毕业相差无几,甚至在干活上可能还不及那些没有文凭的工人。而那些老员工,也得不到公司的任何特殊照顾,工资和新进来的员工相比差距不大,尽管他们能给生产节省不少,但没人在乎这个。在那些经理眼中,只要是每一个岗位上不缺人,就没问题。
黄亚玲在餐厅吃饭时明显就比之前自由了许多,也包括别人不能自由的地方,她有权利进去。没有保安制止她,甚至有几个得意忘形的保安在见了黄亚玲之后,反而显出一定的谦卑来。而黄亚玲吃饭时总是找韩奕一桌,韩奕却总是找陈子妮。
直至罗玉松出差回来,陈子妮才和罗玉松以及“生化”车间的生管和仓管坐一桌。黄亚玲是个叽叽喳喳的女子,话多得令人心烦。她毫无顾忌地向韩奕发牢骚,还要求韩奕回应她。
韩奕心惊胆战,生怕被某个保安揪出来训斥。事实上,那些保安,明处对黄亚玲尊敬有加,背地里却都咬着牙骂她****。因而,他们看见黄亚玲和韩奕交谈的时候,就把心中的怨气埋在了韩奕身上。他们恶狠狠地瞪着韩奕,有人还用电棒示意韩奕小心。韩奕有些后怕,心中没有安全感,他怕那些保安对他下手。
另外的两个企划人员,一个叫廖晓辉,广西人。一个叫唐海峰,四川人。他们在“鞋垫”车间罗经理手下。两个人年龄不大,却表现出绝对的世故圆滑来。罗经理和卢经理都是台湾人,对各自部门的事过问得不多,他们也乐得逍遥自在,而黄经理是湖北人,她是从员工一步一步走上去的,她必须凭借自己的努力来换取生产的成绩。
再说,她一个女人,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实属不易,她不敢掉以轻心。而公司对她的待遇和罗、卢两人相比,真是天上地下。当然,这是董事会的决定,是董事长的特权,没有理由。所以,廖晓辉和唐海峰便像韩奕一样无所事事。但他们不着急。他们都是在江湖的浑水里趟过多少年的人了,并不在乎这样一个薪水并不高的企划职位。他们总是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经常跳槽。所以,他们也逍遥自在。
韩奕是在五楼的标样车间发现他们两个的。那时节,由于无事可做,再加之晚上睡眠不足,韩奕白天上班时总是被无尽的瞌睡困扰着。起先,他还尝试着在宿舍里睡觉。他以为,宿舍里人员混杂,且有白班和晚班倒换,经常有人,他睡在高架床上,便不会有人发现他。岂料在他睡第二次的时候,就被保安队长叫醒了。
保安队长为人倒不坏,他只是警告韩奕不能有下次,然后说不会向上反映,也没有在笔记本上记名字。韩奕对他千恩万谢。之后,他便断绝了这种冒险的想法。可总得干点什么吧。整个公司,他能去的地方,他都已经去过了,能说话的地方他也都和员工做了交谈。还能干什么,他不知道。后来,经过思考。韩奕决定给小然写信。
给小然写信的想法一冒出来,韩奕为之一振,顿觉得眼前一片光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小然了,即使他每晚都去苏奈尔门口,可小然却像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音讯,比上次更决绝。仔细一想,韩奕才发现,他对小然几乎不了解。
这四年来,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到底变化了多少,他都一无所知。他只是怯懦地和她相处了一些日子。他根本就没有从她那儿得到温暖和欣喜。他们之间拥有的仅仅是一些过往,而现在,那些过往也开始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孤独已经膨胀了,并慢慢把他吞噬。这时,他想知道,她在哪里。她过得如何。他甚至想听听她的声音。韩奕在那天中午专程给小然打了一次电话。可连着三次,都是以无人接听而结束。他搁下电话的一瞬间,他决定,他要写很多信给小然。
他想告诉她,这四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幸福和孤独,他要让她绝对地了解他,就像四年前的熟悉一样。他觉得必须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痛苦。有些事,不是轻易能放下的。
韩奕最终把写信的地方确定在了标样车间的大底打样机后面。那一组机械始终不停地空转着,据说是为了打样的方便,但韩奕观察到,他们几乎从不去五楼打样,四楼的机械足够他们做任何事。
再说,若是到打样机上打样,就会与四楼的机械存在着温度,湿度等许多方面的差异,反而使得本来在五楼打样配置好的原料,在四楼生产时出现起泡,裂纹等一系列的不合格。
所以,那儿几乎是无人问津的地方。但机器仍然转动着。机器的轰鸣声在五楼空旷的车间更加嘹亮,另一侧是“鞋垫”部的打样专区,与韩奕无关。韩奕在打样机的背面曾经尝试了多种活动,包括唱歌,大声说话,以及抽烟。都不会被人发现。
令韩奕没想到的是,他在那儿发现了廖晓辉和唐海峰,他们已经在那儿呼呼大睡了。韩奕没有打扰他们,他躲在柱子的另一侧,开始给小然写信。他从他们四年前分别的那个清晨写起。他觉得,他所作的事是个浩大的工程,这将花费他几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