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韩奕已经能够填饱肚子,也能在下班之后泡上一杯办公室里上好的清茶,然后人模狗样地端着高寒随手送给他的那个长筒玻璃杯,始终如一地伫立在人潮滚滚的苏奈尔门口,但温饱之外的拮据照样困扰着他——越来越长的头发呈现出蓬勃之态,杂乱而略显荒芜;额头上的水痘仍然若无其事的生长着;鞋子彻底坏了;他甚至买不起洗衣粉和洗发水。一切只好由大有接济暂度难关。韩奕害怕照镜子,他觉得镜子里的人肯定不是他自己。
偶尔,在他和大有都不加班的时候,他们就一同出去走走。胡小亮一般都跟着他们,从不多说一句话。这个还不到十七岁的孩子,腼腆得像个小姑娘,他进入泰安还不到两个月,对他来说一切都还是那么陌生,他没有大有那样的油腔滑调。他的心愿是在二十岁之前挣够娶媳妇的钱。他说这话的时候,嘿嘿地笑,天真而阳光。
他们一般只会去两个地方,一个是泰安对面的翠微公园。那是乌石唯一的休闲场所,每到夜间,华灯初上的时候,一些人便相约去公园里纳凉,或是在露天的啤酒摊子上唱歌喝酒。大多情侣多会选择僻静的地方相依相偎,做自己想做的事,旁若无人。当然,一些趁机作乱的人也就随时隐没在暗处,取财劫色,这样的花边新闻时有传言。韩奕刚来时,小然便和他去公园里的草地上坐了一个下午,只是那时由于陌生而感受不深。
另一个去处便是苏奈尔门口。这段时间他们几乎每晚都去,站在那儿看来来往往的女子。大有说,苏奈尔大约有三千多女工。从人潮涌动的趋势来看,大有的猜测不无道理。花枝招展的女子从宽阔的厂门慢腾腾倾泻而出,蔚为壮观。
她们就像无数条鲜活的鱼,从开闸的河水中流放出去,各自寻找各自的轨迹。有人很快就被等候在门口的同伴招呼去了,他们围成一圈,吃着刚买的零食,打打闹闹,笑作一团。也有人出门后径直拐进了那三条小街,买零食或是吃宵夜。
其中夹杂着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生,他们都挺着骄傲的胸膛,斜视着别的等候在外面的男生,有一种特别自信的优越感。也有一部分无所事事的人,出来后,站在马路牙子上,茫然四顾,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满脸忧伤,似乎被某种情绪困扰着,一时无法解脱。有几个人还聚拢在韩奕他们周围,和他们一样望着工厂的门口。
还有一些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有一副好身材和好脸蛋,她们一出门口,就叫出租车,扬长而去,很少结伴。大有对这一部分人观察较多,一旦有人叫出租车,他就急着让韩奕看。等那妩媚的女子走远了,他才说:“看看,这些婊子。”韩奕不解。大有解释道:“她们都在三元镇的洗头房里做鸡呢。”说完,舔舔嘴唇,狠狠地向身旁的椰子树上砸上几拳。
韩奕对那些没用的东西不感兴趣,他的眼睛总是紧盯着那扇大门,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出进的人,他觉得小然定会在不经意间从那个地方出来,四下张望。他希望那时他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一次惊喜。
可糟糕的是韩奕坚持了一周以后并没有见到小然的踪迹。除了偶尔她打来电话问候之外,没有找过韩奕。而当韩奕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却总是关机或是不便接听。“她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韩奕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当然,他也只能这样质问自己,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途径找到小然。她就像是一幕影子,突然间消失了,让韩奕的内心充满了恐慌。
韩奕因此也害怕回到那个孤寂的房子里,他一点都没弄明白,小然莫名其妙地消失到底是为什么。按理说,他们刚刚还一起温习了最初的爱情,她没有理由潜伏在暗处。所以,在开始的大约三天时间里,韩奕并没有为她而担心太多,或者说是韩奕因为得到了新的工作,忙于整顿而忽略了对她的担心。
可后来,就在某个时刻,韩奕蓦然觉得小然出事了,最起码是他心里认为的出事——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韩奕着急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拨打那个在他心里烂熟的号码,可始终找不到她。韩奕只好在每个华灯初上的时候静守在苏奈尔门口,希冀能在某个昏暗的角落里揪出小然,向她问个究竟。
而小然所承受的压力却并非韩奕所能理解。她的焦虑其实从韩奕刚来的那个晚上就开始了。韩奕对她的挽留竟然让她觉得陌生而担忧。那是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紧张。而之后和韩奕在一起的几天里,则更加加剧了她心里暗藏的困惑。
她清楚地发现,而今的韩奕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羞涩的少年了,不是那个敢于快意恩仇的直爽愣头青了,而变得优柔寡断,变得没有耐心,她甚至能在他的眼睛里轻易看到一股无缘无故的焦虑慌乱,她竟然对他产生了怜悯的可悲情绪。尽管她在心里多次反对说:“不,不,这不是我要看到的韩奕。不是那个我曾经喜欢的韩奕。”可事实是,当她多次注视着他的背影的时候,她能明晰感到的仅仅是那片在暮色里凝固起来的男人的标记,毫无感觉,就连忧愁或是灼烧的意思都没有。她难过了,失望裹住了她。
当然,小然对韩奕的失望,其中包括了她对不起韩奕的部分。余可带给她的阴影,使她不能像当初一样理直气壮地面对韩奕。她的心里总是觉得比他低一头,她怕他的眼睛,怕他对自己的期待。而韩奕越是对她依赖,她就越是觉得心中不安。
这就是时间造成的疏离。时间在他们没有在意的时候,在他们还相思的时候,就已经悄悄把他们的生活改变了,无痕无迹。令人心痛。
于是,在没有理清头绪的时候,小然选择了逃避。几天里,她没有跨出苏奈尔的大门。而她对韩奕的情况了如指掌,同宿舍的姐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韩奕的一举一动。她们都对小然表示不能理解,纷纷在谴责她的同时,默默地关注着这个来自北方的大学生。在她们眼中,韩奕是一个孤傲的文化符号,他的大学生身份令他显示出与众不同来。她们大都在很早以前就从小然口中得知了他的一切。她们说小然真幸福。
在韩奕的房租快要到期的前一天晚上,迫于无奈,小然还是和小九一起找了一次韩奕。路上,小九对小然所持的态度进行了反驳,她说:“早知道你这样,就不应该让他来乌石。”
小然说:“谁知道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可既然来了,又怎么能够心生变卦呢。”
“我也没想着要变。”
“如果你现在离开他,他一定会难过的。”
“我也会难过。”
“他刚来,你就要这样,他怎能受得了。”
“是啊。”
“既然两个人都痛苦,还不如试着接受他。”小九停下来,看着小然的脸,“他真的对你挺好的。”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小然的语气平淡而生硬。
小九无语,她知道现在对小然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她不会听她的话。随着临近韩奕的房门,她们的谈话只能暂时中止。
小然把小九向前推了推,让她敲门。
韩奕开门,房门并没有关,只是虚掩着。韩奕光着上身,手里拿着一本书,抽着一颗烟。他看到小九,脸登时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门外的小然让他惊讶而激动,他对她们的不期而至心潮澎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小然瞬间就做出和以往一样的姿态来,她挤过韩奕,步入到房子中央,顺手接过韩奕手中的书翻了起来。她没有要向他解释的意思,似乎压根就没有解释的必要。而她的心里却是谁也无法体谅的况味,她无法正视他的眼睛。空气立时沉闷而粘稠起来,流动不畅。
小九打破了僵局,她对韩奕微微一笑,说:“你找到工作了?”
“嗯。”
“在哪儿?”
“泰安,做企划。”
“哦,不错。这样的活,他们一般都只招大学生。”小九转向小然,又说:“苏奈尔好像也有这个职位吧?”
小然抬头看着小九,点了点头。然后又去翻看那本没有扉页的书。
小九接着说:“还习惯吧?”
“慢慢会好起来的。”韩奕的语气不是那么肯定。
“那你是打算搬到宿舍去住吗?”
“当然。”韩奕毫不犹豫地说。“外面租房不划算。”他侧目看了看小然。
“哦,其实,住宿舍也挺好的。”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彼此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小然突然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韩奕和小九都没有接话。半天小九才说:“我不想去,你们俩去吧。”
听完小九的话,小然就后悔了。她的提议无非就是要陪着韩奕度过他在外面生活的最后一个晚上,算是她应尽的义务。她本想小九在,还不至于那么尴尬,可没想到她会拒绝。当然,小九有理由这么做,不仅仅是她对电影毫无兴趣。
小九借故离开了。闷热逼仄的房间突然空荡荡的,韩奕盯着小然,不说一句话。小然心里发虚,只好硬着头皮说:“走吧,我们去看电影。”
韩奕穿好衣服跟着小然出门。小九匆匆而去,让他们得到了暂时的松懈。他们并排走在热闹的街上,清凉的夜风袭来,韩奕内心的喧嚣才渐渐平息下来,他需要安静和放松。很多人无所事事的在街上散步或是东张西望,大都成双成对,就像他们此时的样子一样令人羡慕。
韩奕看着身旁嬉笑的人群,以及他们关注自己的神情,一下子窘迫起来。他问自己,难道这就是自己多年等待的爱情?那些相爱的人,难道也会像自己这样,走在奢求已久的爱人身边,竟茫然无措?他们之间的距离难道仅仅是这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