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跑水、龙井茶、白瓷茶碗、长嘴的茶壶,硬劈材、老虎灶、竹制的长凳、方桌,白灰墙、青砖地、木质门窗,碎花布衫村姑斟茶,竹林深处葫芦丝代替了依稀的蛙声,川灵盯着木窗上忙碌的蚂蚁,心里酸酸的,不忍看庆之,他肩背笔直地坐着,纹丝不动的头发、挺括的西服掩盖不了内心的慌乱,这是她欣赏的男人,远远的,看着他忙碌、应酬、游戏、恋爱、成功、失败、幸福、失意,几次想将他介绍给海松认识,又心有顾忌的打消了念头,她在体味一种情愫,纯净?柏拉图?暧昧?分不清楚。
庆之心里很多书一起打开,他不知道先说哪本,颦儿、宝宝、楼盘、赛车、梨花、百代子、文化公司、玉萍、妮娜、纺织厂,****、物欲、****、权欲,他痴缠于中,不想自拔,面对形色种种,他有两样法器:微笑和人民币。
他生肖为龙,一出世,祖母就给戴上一块龙形玉佩,破四旧的时候,祖母将龙形玉佩藏在竹床的竹节里才幸免,他和新中国一起欢笑一起困苦过,70年代初,招工进了纺织厂,老牌大型国企,织造车间,每日对着织机也不觉枯燥,笑颜常开,因为遇见了玉萍,美人坯子,温顺、嘻笑,他出身不好,遭遇棒打鸳鸯,牛郎织女的约会偷偷摸摸,因为天生对色彩敏感、眼光独特,调到成品车间做了主任,女工小文穷追不舍,怕影响不好,断然拒绝,小文约他和玉萍谈判,谎称怀孕了,紧张气愤,这是断前程的事情,万万声张不得,哀求、拖延,暗地里却四处借钱,买了好酒好烟好点心到玉萍家提亲,承诺一辈子对玉萍好,勉强过关,娶得玉萍,断了小文的念想,保住了前程,年轻轻就做了厂长。
80年代,各企业初尝引进外资,他是敢吃螃蟹的,中日合资,翻建厂房,引进设备,培养中青年掌握技术,倒红火了一段时间,问题出在无法解决高强度机器运转带来的高温和纱尘,新厂房纱尘漂浮、高温难耐,工人中有的得了职业病,事情闹大是因为一对小夫妻结婚多年始终没孩子,女方到医院检查没问题,问题在男方身上,他们认为高温多尘是其不孕的诱因,闹到工会,集团公司调查,倒查出他的问题了,日方奖励他的一套房子不符合政策,退房,离职,东渡日本打工八年,回国时女儿妮娜已上中学了。
女儿儿子,手心手背,女儿是心肝,儿子是宝,有女儿的时候,他连像样的玉器都买不起,月底发薪时到老店定制了一个羊形的银挂件,女儿现在还时不时拿出来挂挂,儿子宝宝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当时他开发的西郊楼盘顺风顺水,地皮拿价低,建材便宜,两年建成后,赶上股市暴涨、好像人人手里有钱,刚需的、改善的、投资的,售楼处连夜排着长龙,楼花都能卖到十万二十万,一天一个价,自己像皇帝一样被追捧,亲朋好友,老同事老邻居,相熟的不相熟的转着弯找他,温州炒房团来了,山西煤老板来了,各地的高官新贵来了,一个楼面一个楼面的买,销售经理有一天来请示,浙江三兄弟合起来买五个楼面二十套房能给多少折扣,后来,没给一分的折扣他们还是抢了五个楼面,那时可以说是日进斗金,宝宝的百日宴,他在五星级宾馆包了场,政商巨贾、社会名流、明星大腕,云集一堂、觥筹交错,他经典的笑着,应对自如,初为人母的颦儿也难得浓妆艳抹一番,笑得开心舒展。
川灵不忍心问及宝宝后来发生的事,说了颦儿今天的情况,劝慰的说精心调养她会恢复的,川灵她们是要在这儿呆上几天的,庆之邀她们后天到临城去,那儿是颦儿出生的地方,他在那儿开发了一个楼盘,他先开车过去,为她们订好宾馆,后天一早定好的出租会来接她们,他是顾及颦儿不肯坐他的车。
月光如水,悄然洒落,漫步在幽长的小路上,“今夜月明人望尽,不知秋思落谁家?”两人默默无语,若即又若离,或前后相随或并肩同行,庆之坚持步行将她送到门口。
院门虚掩着,颦儿和母亲相偎着坐在月光下,寒春则躺在竹椅上刷手机,川灵欲哽欲噎,“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秋天霜重,还是劝她们回屋休息。
第二天一早,寒春嚷着进她们的绣房,说十字绣她最拿手了,项妈妈打开厢房门,川灵也好奇的跟进去,二十平方的屋子里搭了两副绣架,一大一小,大的一副上还绷着绣布,细看,有半成的壁挂,旁边案几上五彩的绒线,有的已经劈成备用,项妈妈在小绣架上麻利的夹上绣布,将画样拿了出来,颦儿穿针引线,递给寒春,寒春选择一幅牡丹画样,绣针上下穿梭,红花绿叶倒也有点模样,变化色彩、针法时,时不时问着项妈妈,一朵牡丹出现了,绿叶也成形了,寒春得意之时,没忘偷师学艺,缠着项妈妈露一手,另一朵牡丹浮现了,绿叶衬着,活泼生动、富有灵性,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层次感、松紧度,寒春都看出差距,谦虚的请教,川灵也手痒,不善女红的她也拿起了绣针,上一次拿针是毛线针,大学宿舍昏黄的灯光下,笨拙耐心的织着海松的毛衣,用绒线画画,这是第一次,阳光照进小屋温暖了许多,四人轮番上场,寒春的俏皮颦儿的文静本身就是一幅画。
项爸爸的书房挂满了书画,书桌有些乱,画稿杂乱的堆放着,地上一滩泼墨已经落上灰尘,笔筒、画筒歪歪倒倒,笔、画已散落一地,项妈妈拾起调色板放到书桌上,也无心拂掉灰尘。川灵看着众多的画稿,想着回去联系几个朋友,有机会就让它们展现在世人面前,她想过去拉开窗帘,一想,拉开关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她们有心情才行。
午饭时川灵提议到临城玩几天,说可以定个出租前往,项妈妈说可以住在颦儿爷爷留下的房子里,是靠山面水的小村子,川灵觉得比宾馆有情趣就没说什么。
颦儿出生在那儿,父母是青梅竹马,父母亲家都种桑养蚕,母亲会将家中多余的桑叶拿来喂父亲家的蚕,父亲会将偷偷留下的蚕丝给母亲织更多的丝线,后来,父亲学画母亲帮着磨墨,颦儿悄悄的站在那儿看,颦儿从小就在别人面前喊他们父亲母亲,觉得文气,有别于人家。
颦儿家的老房子在村子最东边,门前一条潺潺的小溪,溪水在奇形怪状的石块上流淌,唱着欢乐的歌,鱼虾自在游弋,小山蟹也出洞凑热闹,害得寒春满溪岸跑,要捉几只小山蟹回去养,不远处就是一个小山丘,秀美的山形、绮丽的植被、风化的层岩,让看惯了北方险峻高山的川灵感叹南方山水的秀丽奇伟,川灵来过临城的,每一次来有每一次的震撼。
上次是和海松一起来的,把车放在宾馆,坐旅游巴士上山,转了一天,川灵躺在厚厚的银杏落叶上,想着能长留于此做个闲散云游之人多好,海松催着要走,说赶不上巴士了,两人转啊转,迷了方向,夜色浓起来,海松叫了两个背夫,说了进山的入口,让他们带出去,背夫收了钱,坚持要背我们一段,川灵累了也想尝试一下,就试试,坐在一个看似瘦弱的背夫的背椅上,让海松试着坐在稍胖一点的那个背夫椅上,海松不愿,背夫一再坚持,也就坐了上去,我可以看到背夫佝偻的脖颈暴着青筋,低头弯腰,一步一步,上坡下坡,石阶没有尽头,我不忍心,想下来,背夫说没事的,习惯了,我问了背夫的收入,刮风下雨算在里面,每月三四千元,相比其他山农中上等,坐在椅上的她觉得坦然很多,谈话间,他说女儿今年考取大学了,他不愿儿女们再生活在山里,要他们走出去,今后也象你们一样让别人背着,我回头看看,海松已经下来了,也坚持下来,我如果是个孩子会一直坐下去,但我不是。
项妈妈在打扫老屋,铺好带来的被褥,忙着烧带来的半成品,她要串串邻居,不跟我们进山了,我们三人倒也自在。
三人沿小路上山,颦儿熟门熟路,指点着景点,七弯八拐,林子越来越深,到了山腰处,更见一片老林原始古朴,一颗参天大树,三人合抱也没抱过来,看不见对面的颦儿,颦儿伏在树干上,久久没有动,久长的记忆又回来了,在这里,颦儿将自己交给了庆之,身心毫无保留,抬头见不到蓝天,却有庆之的微笑,脚踏不到土地却有松软的落叶,她想挣扎,又贪恋庆之软软的唇、湿湿的舌、强硬的臂膀,她在快乐的巅峰忘却了伤痛,她迎合着,陶醉、痴迷、无法自拔,从见庆之第一眼起,她就知道噩梦带着温情又重演了,她无法躲避。
她当年义无反顾的离开毓飞离开那个家,觉得生命从此没有色彩,带着伤痛耻辱,她不恨毓飞、甚至不恨他的父亲尹赦,她只想逃离,却没逃出庆之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