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谕领命,忙去寻魏非等商议不提。
沈南霜悄然去寻花解语,却见她又在房中把玩她的箜篌。
她容色慵懒,神色散淡,箜篌在漫不经心的弹奏里铮淙而响,潺 如泉水般柔滑地荡过心尖。
沈南霜便疑心方才看到的那个泪痕满面哀哀求恕的女子,是不是自己花了眼。
抑或,这时候是她花了眼。
她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人,才走了进去。
“解语姑娘,原来你所求的,并非太子怜爱?”
花解语明眸一闪,似两丸黑水银轻灵游动。
“若无太子怜爱,他怎肯将我送回雍王身边?”
她轻笑,“沈姑娘不会觉得我敢痴心妄想打上太子的主意吧?太子府里现有个皇后的侄女为侧妃,厉害专宠早有耳闻;旁的莺莺燕燕也不少。便是我不惧她们,也得想想那太子妃吧?不知道京里那些人为何个个把她当作了傻子,只从泾阳侯府那手段来看,嘴上手上都来得,再加有皇上宠爱,部属忠诚,哪个敢小瞧一点半点的,只怕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身份微贱,太子也未必放在眼里,又何必贴过去给自己寻不自在?”
沈南霜不由地很真诚地接过话去:“也是。雍王殿下温和知礼,才识出众,最难得能对姑娘情深意重,实在是姑娘足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花解语的眸光便柔软得宛若要化开,纤纤玉指轻轻划于箜篌丝弦之上,幽幽道:“雍王与太子兄弟情深,必定赶来相会。到时还需麻烦沈姑娘多费心,劝说太子成全了我们才好。”
沈南霜见她心思不在许思颜身上,愈发觉得安慰,拍着她的肩道:“放心,我瞧着太子那神情,对姑娘虽有些不满,但瞧在雍王份上,必不会为难你;我再从旁说上几句,自然没有不成的。”
花解语嫣然而笑,“如此,便先谢过姐姐了!若是由太子将我赐给雍王,想来他再不好将我退回了吧?”
她将一个小小瓷瓶交给沈南霜,舒了眉眼悄声道:“我也祝姐姐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北方天凉,早已收了簟席。
太子铺床展被更衣沐浴等事,从来不放心别人做的,自然由沈南霜亲力亲为。
几缕粉末自她指间飘落,无声无息地跌入锦衾被褥之间,再轻轻一抖,便如风入清波,再不留半丝痕迹。
“此粉末,是孤情花的粉末所研。孤情花需以殉情而死的少女血肉浇灌长成,本是苗家练制情蛊的材料。太子尊贵,不可能钟情一人;何况宠之所集怨之所集,沈姑娘只需太子动情牵挂即可,没必要用那凶猛之极的情蛊,稍稍借助孤情花的威力即可。”
“咱们先以杜仲、百草霜、千年健等甘温之物令太子服用,取其益中补气、舒经通络之效;如今沈姑娘已喂其服下,刚引我去见,瞧着他已气脉流畅,到了最适宜接纳孤情花之时。这瓶孤情花粉里,有沈姑娘上回给我的发丝燃尽后的粉末,彼此混合十二个时辰,已深具灵性。沈姑娘可将其撒入太子卧具中,如今太子气血流转比寻常快,将更易吸收孤情花药力。”
“药力不会太凶猛,太子待你可能看来和平时并无差别,旁人也看不出任何异状来。但天长日久后,你自然会发现,太子身边就是有再多的女人,他始终还会把你放在心上。”
“知道吗?雍王之所以始终记挂着我,便是因为……我在他送我离开的前一晚,在他身上下了孤情花粉。当时他虽能理智地送我离开,可隔了四年,他还是没能忘了我,甚至,为我至今不曾娶妻……只是我和他之间身份委实相差悬殊,他顾忌多多,终不曾丢开他的家国抱负从慕容继贤那里夺回我。”
黛紫衣衫柔软地飘拂着,仿佛一株妖娆盛放于箜篌后的紫色曼陀罗,艳媚而神秘。
只那样曼声轻笑着,已见柔情绰态,袅袅生姿。
沈南霜出神地听着她的话,心神也似随之飘摇不已。
以她的家世,当然不可能指望太子对她宠擅专房。
否则别说是太子妃或慕容氏,便是帝后听闻,也不会饶过她。
她也不愿许思颜沉溺女色而丢开国事,让她背负红颜祸水的罪名。
能让他心里有她而不失分寸,正是多年来她孜孜以求的梦想。
而这孤情花粉,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许思颜这夜睡得很不好。
他说不清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居然梦到了小时候在宫里的情形。
那时父亲尚是锦王,昭阳宫里住着章皇后,一心谋立亲生的豫王为太子。锦王和四岁的锦王世子许思颜颇受当时的景和帝宠爱,可景和帝同样宠爱着章皇后所生的豫王。
那时,他只知道他的母亲是锦王妃慕容雪,时不时怀抱着他出入后宫。
除了向景和帝请安,她还时常带他去吉淑妃宫中。
那时,吉淑妃是宫中最得宠的妃子,总是仪态大方,端庄温雅,可偏偏在无人之际会拉着慕容雪的袖子哭泣,拜托她暗中照顾那个没断奶便被迫远远送走的稚子。
慕容雪指着中宫方向,叹道:“若皇上执意只听那位的,只怕咱们也无奈。”
吉淑妃道:“我自然会竭力相助锦王。话说,近日我已找出那位在我宫里安插的眼线了,待将她拔去,行事会更方便些。”
“拔除她的眼线?那自然好,顺便回击她一记罢!”
慕容雪瞧向怀里的小世子,美丽端雅的笑容忽然有些诡异。
小思颜懵懂看着母亲,完全不懂得那笑容背后到底暗藏着什么。
不久后的某日,她带他去吉淑妃宫里,有陌生的宫女奉上了糕点。
慕容雪挑出其中一样,亲手送到他口中。
正是他最爱吃的,何况小孩子家正长身体,他咬了一口尝着不错,正要大口吞吃时,却被慕容雪夺下。
她慈爱地摸着他的头,微笑道:“虽然好吃,但你近来老喊牙疼,这甜的可不能多吃!”
她另夹了咸点心给他,温柔地哄着他。暖暖的怀抱让他阵阵犯困,只想打瞌睡,却被腹中尖锐的疼痛逼出一身的汗,立时哭叫起来。
很疼,真的很疼,疼得他听不清慕容雪惊怒地传召御医、清查奸细、禀告皇帝等种种事宜……
恰到好处的毒量,让他还能白着小小的面庞忍着腹痛清醒地回到父亲身边。
那一天,正是他的亲生母亲夏欢颜和萧寻成亲后第一次到访锦王府的日子,恰见到他被章皇后派人毒害成那副模样……
连只知埋头医理、从不干涉政事的夏欢颜,都被迫接受了这样的认知:如果豫王继位,章皇后掌权,小世子和他的父亲,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隔了十八年,许思颜仿佛又中了那毒一般,腹中疼得如烈火般烧着,且那火焰迅速向四周扩散,烧向四肢百骸。
血液像煮沸了一般,翻涌着,奔腾着,让他又疼又热,再也忍耐不住,奋力大叫一声,猛地坐起了身。
卧房中尚亮着盏灯。
小小的一盏,才如黄豆大小,是预备他起夜时用的。
因他坐起得用力,引得帐幔猛地飘动,豆大火焰便暗了一暗,险些熄灭。
竟然不是梦,不是幻觉。
他真的浑身不适,血液真的在奔涌。
所过之处,连每一处毛孔都似在燃烧,仿佛正吞吐着火焰。
可他踉跄扑到妆台明镜前,却只见自己肤色如常,连一丝火星也看不到;只有往日清明冷静的眼眸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泛着鲜血般的暗红,幽沉得如来自地狱鬼府,令他看起来狂乱得接近疯癫,哪还有身为皇太子的沉着尊贵?
“来……来人!”
他高喝,却已去翻随身锦囊,颤抖的手指好一会儿才摸出个玉瓶来。
因早先已安排近卫轮值,此刻周少锋正带人在门外候着,闻声忙奔进来,见状已失声叫道:“太子!”
许思颜明晓得必是中人暗算,将玉瓶递给周少锋,哑声道:“茶!”
周少锋会意,看那玉瓶内装的是清心静气的药丸,连忙倒出两粒送到许思颜唇边,旁边则有近卫匆匆倒了茶奉上。
沈南霜心中有事,始终不曾睡熟,闻声已披衣赶来,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这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外面喊杀声四起,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许思颜咬牙整了衣衫带人奔出房去瞧时,一时尚不见敌人从何处杀来,却见几处火起,借着风势呼呼卷来,飞快燎向了这边房屋。
许思颜努力逼自己保持清醒,怎奈眼前一阵阵模糊,连那黑暗里狰狞的明黄火焰都看不清晰,耳边沈南霜等人的呼唤时远时近,连脚下都似时高时低……
“太子,太子!”
成谕奔过来,叫道:“太子快随咱们突围,庆南陌有部将哗变了!”
夜半突然哗变的部将,莫名发作的身心异状,以及正往这边吞噬而来的火焰……
许思颜脑中一阵迷糊,却用指甲狠掐入掌中,逼自己清醒过来,吩咐道:“通知魏非,立刻过来接应咱们离开!”
他抬眼四顾,虽只见苍茫的山影轮廓,白天留心观察过的地形已历历俱在心中。
再侧耳将外面的暄闹声仔细听了听,辨别了各处敌手分布的多寡,才道:“少锋,你带两个人换装设法从西方突围出去引救兵,我先从东南那座山头撤离。不必去找庆南陌,只调咱们的人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