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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秋风辞(1)

烟村的秋天总是在夜晚偷偷光临,先是突然间吹过一阵北风,北风凉丝丝,像一把大扫帚,把夏天的暑热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早起来,嗬!光着身子的农人,下意识地抱起了双臂,张大嘴,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这清凉的气息,把体内残留的暑热冲涤干净。

起来起来,还在睡懒觉!

父母亲们被酷暑折磨了一夏,本来极温和的脾气也在一天天见长,日日望着那耷拉着的树叶子发愁,用上了少见的言语,对老天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这老天,如果再坚持热上几天,人的嗓子眼里怕是要冒烟了。总是在突然间,在大家都快要撑不住了时,秋天就到了。父母亲们的脾气一下子又回到了往日的温和,叫小伢们起床时,也有了一点装腔作势,声音依然是那么的大,却是软软的,含着情,带着爱,没有了前日的焦灼,没有了一丝半缕的咬牙切齿。孩子们是机灵的,从父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溺爱与宽容,赖在床上不起来。母亲就从扫把上抽出一根竹条。

说:起来起来,懒鬼,太阳晒到屁股啦。

说:再不起来,请你吃竹笋炒肉啦。

烟村人把用竹条打小孩子屁股称之为“竹笋炒肉”。孩子们见母亲嘴角噙着笑意,手中的竹条只是在空中挥舞,并没有太把竹条当回事,将身子往床里面蜷,把屁股蛋子留给了母亲。

父亲背着双手,开始在他的那几亩田里巡视,像一位大将军在检阅着他的士兵。父亲这样背着手巡视时,脸上的神情,必定是欣然的。秋天到了,人的心情就好了。植物们被这秋风一吹,也精神了起来,直愣愣地竖在田野里。只是树们却日渐衰落,一阵风吹来,打个哆嗦,抖落一身的叶子。再一阵风吹来,又抖落一身叶子。每天早上,父亲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大竹扫把,丝丝啦啦地打扫门前的禾场。然而第二天,树叶又落了一地。门前的树叶,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包。秋风不停地吹,吹了半个月,树梢上差不多光秃秃了。只有冬青,刺树,柑子树,杉树,依然着一身墨绿,只是那绿更显得深沉了,像是在一瓶绿墨水里兑上了蓝墨水,兑上了黑墨水,兑上了红墨水染出来的一样。秋天不像夏天那么浮躁,植物不那么浮躁了,人物不那么浮躁了,连动物们,也不那么浮躁了,鸡不再是这里刨一个坑,那里刨一个坑,然后卧在里面乱奓翅膀。鸡们也开始变得文静了起来。

秋天是个不坏的季节。

母亲们开始把衣服都拿出来晾晒,家家户户门前的竹篙上,篱笆上,树枝上,白的蓝的紫的,开始飘扬着五颜六色的旗。到了日头偏西,母亲就把夏衣收起来放在了衣柜的底层,把秋衣,把夹衣,把毛衣都放在面上,方便随时拿出来穿。禾场上铺开了两条大凉席,母亲坐在凉丝丝的秋光里上被子。可是母亲的针总是穿不进去,把针鼻对着亮光,把线头在嘴里咬一下,辗细,线好像也调皮了,故意和母亲为难,每次都从针鼻旁边穿过去。母亲叹口气,拿手背去揩眼,眼越揩越昏。又把线在嘴里咬一下,辗细了再穿,还是穿不进去。母亲就把针线塞给孩子,说:孝儿,拿去让瞎婶娘帮我穿一下针。

叫孝儿的孩子,就接过针线,连跑带跳去了隔壁瞎婶娘家。

瞎婶娘也在门口上被子。瞎婶娘的被子洗得很干净,洗过了,还用米汤水浆一遍。用米汤水浆过的被子挺括括的,很新。

瞎婶娘很神奇,她那双耳朵比别人的眼睛还管用,老远的,来人并没有吱声,她就能听出是谁来了。她总是能准确地叫出来客的名字。

孝儿曾经问过瞎婶娘:您的眼真是看不见么?

她笑。

孝儿又问:那您怎么能分得出我是哪个。

瞎婶娘说:你们的脚步声不一样嘛,满伢子的脚步声又快又响,细妹子的脚步声像猫子样轻,你的脚步声嘛……

叫孝儿的孩子紧张了起来。

像一只小猪……

瞎婶娘笑了。孝儿却嘟起了嘴,不满意瞎婶娘把他说成小猪。

瞎婶娘真的很神奇哎,她的眼看不见,却可以自如地在烟村里走来走去,从来都不像别的瞎子那样要拿一根棍,走路时,也不用把一只手伸出来探路。从她家到孝儿家,要下一道坡,再上一道坡,还要过一片竹林。没事时,瞎婶娘爱到孝儿家串门,她说来就来了,走在路上,你根本不会相信她是个瞎子。哪个地方该抬高步,哪个地方该转弯,她的心里都有数。烟村的人都说,别看她眼看不见,她的心里亮堂得很哩。

叫孝儿的孩子说:婶娘,我姆妈让您帮忙穿一下针呐。

瞎婶娘就笑,脸上的笑意比秋光还要好看:这倒是稀奇了,穿个针有这么难?亮眼的人倒求上我这瞎眼的人了。嘴上这样说,却高兴地接过了针线,不拿嘴咬线,只是用手指蘸一下嘴再去辗线的一端,把粗粗的索子辗细了,两只手在针上摸了一会儿,线居然就穿进针里了。

婶娘,你怎么一下子就穿进去了?

我的手上长了眼睛哩。

孝儿想,瞎婶娘手上真的是长了眼睛?!

过雁儿了。瞎婶娘说。

果然,过了不久,天上飞过一群大雁。“安儿安儿”地叫。

瞎婶娘这时就会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听着雁儿远远地飞来,又远远地飞走了。雁儿飞得都看不见了,她还端坐在那里。太阳就快下山了,风吹到身上,凉丝丝的。金黄色的阳光涂在她的脸上,像是一幅油画。她就这么坐着。

雁儿雁,挑箩筐,挑到烟村把戏唱,唱个么子戏,么子蛮好七……

每次天上过雁儿,孩子们都很兴奋,都要冲着雁儿叫。

还唱:雁儿雁儿你歇歇脚,头上长了两只角。

为什么一下子扯到了头上长两只角呢?烟村的这些童谣,当真是没有一点道理的,简直就是信口打哇哇。然而孩子们相信,只要他们叫得诚心诚意,雁儿们就会落下来让他们看一看的。

雁儿过了,秋天就深了。烟村的早晨,十天有八天起雾。天刚黑,湖面上远远地就起来了一些烟,烟越堆越厚,越堆越厚,就成了雾。白雾茫茫,把远村近树都罩住了。还有霜。霜降了,天就冷了。早晨起来,手都装在袖筒里,呵一口气,都能看得见。

霜挂在狗尾草的尖上,铺在谷草上。

霜像刀子一样锋利。

秋收过后,烟村就闲了起来。男女劳力们就要去做水利工,去修荆江大堤,或者去搭锚洲湿地围湖造田。瞎婶娘不能出水利工。村里就安排她铡草喂马。和她一起铡草的,是村里专门喂马的马夫。

她和马夫铡草的功夫,也是很让人称奇的。

马夫的铡刀高高抬起,刀锋白哇哇刺眼,瞅一眼,凉气森森。拿一根草,往刀锋上吹,料草和刀锋轻轻一碰,嚓!断成两截。马夫的脸上现出了笑。他正在壮年,有着古铜一样的脸,棱角分明,胳膊上的肌肉一团一团,随着铡刀柄的起落上蹿下跳,像是在皮肉里窝藏着几只小老鼠。铡刀的起起落落像一曲欢快的曲子。

瞎婶娘的右腿下压着一捆草,两手抱草,抬腿,往铡刀口里喂,手和刀锋,不过一寸。

嚓!锋利的铡刀落下,带着一丝凉森森的风,划过她手上的皮肤,刀锋几乎贴着她的手切下。握草料的手收回,紧跟着再把腿下的草往前送出一寸:嚓!嚓!嚓!凭这刀锋落下的凉意,她知道,草料铡得是多么的整齐。一寸长一段,像是尺子量过。明眼人也做不到!明眼人的眼里有刀锋,有刀锋就有恐惧,有恐惧,心就乱,心一乱,草料就放不齐。

真是绝配!在烟村,在整个湖乡。他们远近闻名。

于是,他和她,马夫和瞎婶娘,就这样搭配了干活,他们真的很默契。

一刀一刀,干脆利索。草屑四散开来,濡湿的草心散发出淡淡草香。这是烟村的味道。铡草房里,很快被这种谷物特殊的香气所弥漫。

他们铡草时,孩子们喜欢在周围打闹,孩子们唱着戏文。瞎婶娘也跟着哼。马夫说,去去去,闹死人了。马夫说完,抬眼瞟瞎婶娘一眼,心里莫名其妙地慌张。瞎婶娘根本不知道马夫在瞟她,可马夫心里就是莫明慌张。马夫觉得在瞎婶娘面前,他就是个玻璃人,肚子里的那一些花花肠子,都瞒不过她。

孩子们冲着马夫做鬼脸,然而还是四下里散了,在外面继续地疯。铡草房里,除了有节奏的铡草声,倒显得格外安静。这安静里,有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在滋长。瞎婶娘感觉到了,她笑。她其实是很好看的,笑起来尤其好看。马夫大了胆子,看着瞎婶娘。节奏就乱了。节奏在人的心里,心乱了,节奏就乱了。险些就出了大事,险些就铡着了瞎婶娘的手了。马夫慌忙定下了神,不敢再看瞎婶娘。

再给我粉个白。瞎婶娘说。

粉白是烟村的土话,就是讲故事的意思。瞎婶娘喜欢听故事。她的男人,名叫老国的,是个哑巴。老国长得很好,她知道,老国有着一身坚实的肌肉,老国还好脾气,是个忠厚人。她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找到老国,说明老天待她不薄。可是老国不能给他讲故事,不能同她说话。

马夫不一样。马夫没有读过书,却有一肚子的故事,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母鸡突然从野外带回了一窝小鸡,谁家的牛丢了,去问六婆掐时,六婆说只望北方找,果然在北方湿地的苇子里找到了,有些故事是真的,有些加上了他的杜撰。马夫简直是个天生的故事家。这些故事,瞎婶娘听过无数遍了,她百听不厌。马夫还会讲《罗成显魂》,说罗成七岁能吹掉檐前瓦,八岁学堂爱打人。瞎婶娘不喜欢罗成,她说罗成的心眼太狠。讲《秦雪梅吊孝》,每讲一次,瞎婶娘要流好多泪。讲《包公案》……这些故事,马夫都是在做水利工时听别人讲的,听别人讲了,他就记在了心里,回到烟村,就讲给瞎婶娘听。

你晓得啵,在天星洲,有一户人家,马夫说。他的手上的动作开始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一开始讲故事,他的心就不乱了。心不乱,节奏也不会乱。

我晓得天星洲。去年老国就去天星洲做过工。

天星洲有一户人家,男的是个好吃佬,么家伙都吃,天上飞的不吃飞机,地下跑的不吃人,长腿的不吃板凳。

马夫看见瞎婶娘的嘴角泛起了笑意。知道那是对他说话风趣的奖赏。马夫说,那男的不单是好吃,还蛮会做吃的,死猫烂狗子,把肉剥了,先把肉在锅里煮熟,放点姜,放好多辣椒,还放一种花胡椒,吃得口里是麻的,你看我,说着都流口水了。马夫大声吞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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