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乎,圣人之心,犹天也。阳舒而阴惨,旦明而暮晦,生长肃杀不一其职,风雨露雷不一其施,而万物之巨者细者、高者下者、栽者倾者、成遂者、夭阏者、变易者、流迁者、枯偃而憔悴者、壮盛而猥大者、仆而起者、息而消者,彼固以随乎气之所至,在万物为适当耳,造物者则何所私哉?是故圣人顺因天下之理,不累于有我之情。天下之人,所谓聪明仁圣,德充而业完者,固未可以人人求也。而人又什百千万之不可以一律齐也,固有能于此而不能通于彼,失于早而图之于末,百不可观而一有可取。世之所谓小人者犹有所长,而贤者或难于十全也,故圣人亦以天下之情与天下而已矣。故曰:孔子大管仲之功,而小其器。圣人之心,公天下也。夫独管仲乎哉?管仲者固其一事也。言天者无端也,指其昭昭之多,曰天之大若是而已矣。言圣人者无象也,指其称管仲之事,曰圣人之公若是而已矣。故此一管仲也,世之汩溺者孰不艳慕之,其德与学,固可略也。至于鄙贱之甚者,则摈绝之不以入于耳,而奚功之足云。圣人曰:“管仲之器小哉。”又曰:“管仲,人也。”“如其仁,如其仁!”方其称也,不知其贬也;方其贬也,不知其称也。管仲之所为若二人焉,圣人亦曰若二人焉。是非在仲也,好恶在仲也,褒贬在仲也,圣人不知也。
是故羽山之放,百揆之宅,鲧出禹入,不以为疑。鹿台之诛,三监之设,纣灭庚封,不以为忌。故使鲧能自变,司空之职可复;纣能改创,孟津之师无举,圣人固未尝有怒也。朝而放诸野,夕而升诸朝,罪大者不以议其功,罪轻者不以盖其善,顺诸其理而何有于我也?彼世之瞽者、刖者、宫者,莫不以为弃人也。圣人曰:吾使汝为乐,吾使汝为阍,吾使汝为守。呜呼,圣人之心之公,固如是也。《春秋》之书,严于大一统,而王之出狩,不容于无贬。明于尊有爵,而诸侯或称人。重于辨华夷,而夷狄或有称子。《书》载二帝三王之文,而秦穆公何人者也,乃以厕之篇末。吾于是真见圣人之心如天也。使夫人之有过者不容以自阻,而小善者亦有以自遂;见容于圣人者不敢不勉,而得罪于圣人者惴惴焉不敢自安,是又圣人之教之也。呜呼,圣人之功大矣。
史称安隗素行何如
将以图天下之变,而所以自治者,不可不严也。夫士君子以其身任天下之事,而适当其溃败决裂之际,而天下之事之变,不可以急返而力拯之也。天下之小人,方乘时肆志,逞其所欲,而其气之熏灼炽艳,凌轹震荡,勃焉有不可遏之势。而君子者,以其弱植之身,惴惴焉而日与之角。以吾之衰,敌彼之强;以吾之寡,敌彼之众;以吾之明白疏阔,洞然无防闲之设,立彼闪忽诡诈之中、机智陷阱之区。斯时也,势不足恃也,恃吾之有道而已。夫道有时而不能胜势,然而循理以须其未定之天,而或胜焉,或不胜焉,犹足以持之也。设使吾之所自立者已自陷于颇僻,则小人之投间抵巇,其将何所不至哉?吾既无所恃,而吾之所恃又亡,而轻试于小人之锋,卒之名隳业堕,而身与之俱毙焉。由是言之,小人得志于天下,非尽小人之罪也,君子亦与有责焉耳矣。
愚读汉史,未尝不叹安、隗所处之真善,而又以嘉范晔之知言也。夫不曰小人之不加害于君子,而特曰安、隗素行高,亦未有以害之。诚有以见君子得持胜之道也。尝谓天下之所以称为君子、小人者,非生而有是名也。蹈道而行之,谓之君子;背道而行之,谓之小人。所谓蹈道而行者,素行必严。严者,非为小人而设也,以其君子之道固然也。背道而行者,则淫佚放纵,无所不为矣。夫其淫逸放纵者,亦非为害君子而设也,以其小人之道固然也。此淑慝之大分,自古邪正之所以相轧,而世道之所以升降者系此也。小人固挟其所以为小人者以恣其恶,而君子者不知其所以为君子而制之,则君子、小人之分,吾亦无以定其极矣,而又安能取胜负于其间哉?是故君子所以成功者,势也;所以定势者,道也。势有所待于外而不可必,道固吾之所挟以常伸者。《易》言阴阳之义备矣,消长进退,损益盈虚,每以时运为之变化,而辞亦因之屡迁。而至其所谓道者,则无往而不著其然,以明君子之所行者,有常而不易,至一而无二,立乎是非利害之途而独守其贞,不以消而亡,不以长而存,不以进而满,不以退而缺,不以损而陨,不以益而茁,不以盈而耀,不以虚而约,一之于天而已。
天者,君子所以定其极也,而物何与焉?小人何与焉?小人之能害与不能害何与焉?天道当揫敛肃杀之候,其所以为生生者,宜剥尽而不存矣,而完聚凝固,不至于阴之盛而丧其所以生生者,故卒之太和回斡,勃焉盎焉,变而为朱明长嬴之气。君子当小人之时,亦唯无丧其所以为君子者而已矣。无丧其所以为君子者,亦唯无丧其素行而已矣。素行严则守不放,守不放则节无毁,节无毁则道常伸。如两敌对垒,虽未得殄灭之会,而所以御其游兵,防其钞掠者,不可一息而弛也。不然,则移晷瞬目之间,而彼已伺其便而乘其隙矣。故曰:不恃敌之可胜,而恃吾有以胜之。胜之者,非求胜于彼也,胜于所以为我者而已矣。怒眦裂目,非君子之勇也。擐甲厉兵,非王者之师也。冠带佩剑而高谈仁义,是所以化强暴之术。
东汉之世,外戚宦竖之祸,缠绵纠结而不可解。一时贤人君子,相与劳心焦思,感慨发愤,正色于岩廊,清议于田野,求其有以少纾一旦之祸,适足以磨虎之牙,更相枕籍骈首而死者,不可胜计。然而考其素行,非其过于忤物,则其失于防闲者也。陈、窦一代之英,以身排难,而至于贪天之功,亲戚子弟,带绂裂土,布在有位,内不足以远权势,外不足以孚人心。张奂,北州之豪士,犹不能使之相信,而为群阉所卖。吁,亦可悲矣!名为天下之君子,而以其不纯乎君子者而与群小较力,是所以赍寇兵而助之攻也。是以君子有危言之时,而无毁行之日,所以持天下邪正相轧之机,而直以道胜之耳。故曰:《春秋》之义,以贵治贱,以贤治不肖,不以乱治乱也。召陵之师,不足以折水滨之对;文王之道,不足以救於泓之败;而楚围之讨,不能不反庆封之辞。自汉以来,任人国家,如向、猛之制于恭、显,训、注之因于仇、王,二李之递为出入,五王之自相鱼肉,欲以去小人,而失于持胜者多矣。君子所以重有取于安、隗也。
虽然,二子亦自守焉而已耳,盖无益于天下之变也。岂非其节有余而权不足,回斡大运、拨乱反正之才有所短耶?抑光武夺三公之权,崇阶美号,徒拥虚器,政权一无所关,二子亦无能为力矣。吾独惜夫抚天下之权,而行不足以自守,才不足以经世,而反以激天下之变,此吾所以叹息于二公也。
孟子叙道统而不及周公颜子
古之圣贤,有遗言而无遗意。得圣贤之意,则可以知圣贤之言;知圣贤之言,则可以明道统之说。夫其有详有略也,而非有去取也;有先有后也,而非有牴牾也。论其人焉,论其世焉,合其异焉,会其同焉,此所谓意也。苟徇其辞,执其一以求其纷纭异同之论,则圣贤之言将有所不达。故以言观言则有遗言,以意观言则无遗意。虽然,亦谓之无遗言可也。愚于是知周公、颜子无异道,而孔子、孟子无异说矣。
今夫斯道之流行,其用在天下,其传在圣贤。由尧、舜以至于孟轲,中更数千载,可指而数者,如斯而已矣(疑有阙文)。则已若比肩矣。其不与者,圣贤不得而与也;其与焉者,圣贤不得而废也。尧不得以与丹朱,而瞽瞍不得夺诸舜者,盖谓此也。圣贤之论,至孔子而定。继孔子者,孟子也。孔、孟,亲有之而亲见之者也。后之学者,当据之以为定,而岂可因之以为疑哉?
当文王之时,周公以元圣而受缉熙之传,制礼作乐,有身致太平之功。达而在上,使圣人之道大行于天下者,周公其人也。是以东周之梦,为之惓惓,而《易》《诗》《书》《春秋》《礼》》《乐》之删述,盖自以为得继于周公,而忻慕之者亦至矣,夫何孟子独得而不与之?当孔子之时,颜子以大贤之才而承“博约”之训,堕体黜聪,示不违“如愚”之教,穷而在下,使圣贤之道大明于天下者,颜子其人也。是以孔子“丧予”之叹,痛惜尤深,而“殆庶”之称,盖真以其得闻乎斯道,而许与之者亦深矣,夫何孟子独得而轻废之?呜呼,此孟子所以为与之者也。太公望、散宜生可以为见知,则周公不居其下矣,孟子以此自任,则颜子不在其后矣。纯佑作德而修和之所由赖,敬怠义欲而戒书之所由作,吕、散谓之见知,非过也。然而虎踞鹰扬,视夫欣欣休休之气象,何如也?其不叙周公者,夫亦以文王言之,则周公之所师,即敬止之家学,其视文王若一人焉。父子一道,举乎此,可以该乎彼矣。《易》作于羲、文、周、孔,而班固曰“《易》更三圣”。至于谈之与迁,同称太史,彪之与固,同号班书,盖昔人之恒辞也。苟执其辞焉,则武王何以不举乎?他日称三王而继之以思兼,孟子之意可知也。性善时中之论,义利王伯之辨,孟子之自任以道,非僣也。然而泰山岩岩,视夫和风庆云之气象,何如也?其不叙颜子者,夫亦以在我者言之,则孟子之私淑,盖自附于及门,其视颜子犹侪辈焉。彼此一道,方自论,则不暇于及人矣。
周有乱臣十人,而《君奭》曰“惟兹四人”,至于序大孝则称曾子,论好学则独予颜渊,盖昔人之专辞也。苟执其辞焉,则曾子、子思又何以不举乎?他日论禹、稷而归之于同道,孟子之意可知也。虽然,周公无敌矣,论颜子者,往往有异说焉,则以其年之不永,遗言之不见,造诣之未极也。殊不知夔、益、稷、皋初无文字,而禹、汤、文、武分量亦有不同者。先儒谓颜子发圣人之蕴,而优于汤、武,此定论也。事有当于吾心,则自吾可以起千古之议论,而况古人之已发者哉?世之人惟不敢以颜子自处,故不敢以圣人处颜子云耳。
厥后宋儒周子,默契道统,得不传之正,而世犹以《中庸序》《明道墓表》不及为疑,意亦类此。大抵古人之言多阔略,而后世之辞多谨严,以此之心,求彼之说,其相戾者固多,而论说之纷纭,亦无怪也。呜呼,道统之传,自孟子之后,得宋儒而愈白;自宋儒之没,而愈晦矣。章缝之士,耳剽目采,孰不曰周、孔,孰不曰颜、孟,言之日似,行之日远,斯道之真,亡灭坏烂,几于不振,此则有志者之所深耻也,主张斯文者所以为深忧也。
乞醯(十岁作)
天下之理,自然而已,无容于矫。何者?理无矫也,无容于有待矣。有所谓乞者,斯矫矣,有待矣。夫我所无而求人谓之乞,求人而望其与谓之乞。理者,天下之人所有,天下之人所不相及者也。当取当与,各全其天,而何乞之云?彼醯可乞也,直可乞乎?
直者,天地生人之至理也,奈之何以微生之直,乱天地生人之直乎?彼天地生人之直何如也?在父则慈,在子则孝,在臣则忠,在弟则敬,在交友则信。盖天下之直而非吾之直,吾之直而非人之直也。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有者有之,无者无之,如斯而已,何有于我?苟有我焉,则物本非而是之,是我是而非物是也;物本无而有之,是我有而非物有也。既有我于其间,而必因物以成乎我,使必得是物,而后我之理始得焉。呜呼,理之云乎?若是其劳矣乎?彼劳也,非直也。
高之意则以为,苟可以得直,虽劳无辞也。方其人之乞醯,高果有也,可以为惠。不幸而无,高之心已恨不能以及人,于是而乞诸其邻。不与之以无,而与之以有,使彼受者曰:高可谓天下之直矣。无且如此,况于有耶?小且如此,况于大耶?是一事之微,可以纳交也,可以为惠也,可以使人称我也。高为是矫险之事,而不知天下无矫险之直,因是事而为是直,亦愚矣。彼意夫直之犹醯也,醯尚可以乞人为己有,直亦可以假物为己名也。独不因其自然而思之,彼醯固有也,非我之醯也,邻之醯也。彼乞我而非乞邻也,我与人而非邻与人也。我以其我,邻以其邻,恶用是假借哉?犹幸鲁人所求者醯也,假使求于高曰:汝与我千驷万钟。高何以待之?又有求于高者曰:汝与吾以天下。又何以待之?高将曰有耶,无耶?亦将乞诸其邻耶?吁,至是而高之直穷矣。
故天下之理,求之于我恒不穷,求之于物恒有尽。顺之以天恒有余,矫之以人恒不足。盖理在我而不在物,理有天而无人也。是以夺人之物则为盗,取人之有则为袭,假无而有则为伪。盗乎,袭乎,伪乎,高之谓也。从高之道,则天下之为善者亦艰矣。夫与人必待于物,则一介不与,伊其吝矣。推之至于待富而孝,则箪食瓢饮,颜其馁矣。待功而后为忠,则身死功坠,孔明其穷矣。夫其必物也,必富也,必功也,则伊必至于取人之有,颜必至于夺人之财,孔明必生而不死,而后可也。信如是,是使天下父不得而慈,子不得而孝,臣不得而忠,弟不得而敬,交友不得而信,事事乞于人,物物乞于人,有如醯者,乃克有济,则何时得尽吾人道哉?是其人道轻而醯重也。未乞醯之时,本无直也;既乞醯之后,而始有直也。邻无醯,则我无直矣。则直之于醯,有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