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翻越折多山的路,已经没法坐在车上骑了,而是需要不断的用全身的重量和力气来踩动踏板,人就仿佛是在滔天巨浪中摇晃的船,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车在山道上艰难爬行。
折多山的天气也是说变就变,忽然间就起了一场大雾,雾中又夹着雨,整个山道上白茫茫一片。这种天气对于林子晨他们的骑行,无疑是雪上加霜,更让林子晨感到不安的是他和其他队友失去了联系。
山道上甚至看不到一辆汽车,这样的天气,没有车敢上山,上了山的车也只敢靠边停住,等到雾散。
林子晨不敢继续骑车,但他也不能在这里停下,唯一可行的是下来推着车,继续往上走。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即使穿上了冲锋衣,能够挡住外面雨水,却挡不住身体里流出的汗水。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在接近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做这样剧烈的运动,他能够感受到身体因为缺氧而产生的不适。最先袭来的就是头痛,那种痛很奇特,以前他从未曾体验过,如果要准确的描述,那是一种在后脑部位由内向外的胀痛。他不断的深呼吸,然后放慢脚步,试图缓解这种头痛。现在谁也帮不了他,除了他自己。
山上的风大得吓人,却吹不散雨雾。林子晨可以看到路旁山坡上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招展,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朦朦胧胧望去犹如奔驰的骏马。在经幡的下面,是一堆堆的玛尼石,石上大多刻着佛教的“六字真言”、也有少量的宗教图案和佛像。
这些经幡和玛尼石一个接着一个,伸向山顶,伸向天际,仿佛永无止境。它们承载着藏民的追求、理想、感情和希望。林子晨以前并不信佛,但此时此刻,却依旧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感。而经幡和玛尼石也成了他的路标,雨雾中他似乎也只能看见这些。
他的身体想停下来休息,但他的意志却不肯屈服,甚至在赌气。
走,继续走,不要停,不要停,你又想放弃吗?不想,不能,我要继续走!他心里有一种信念,只要走过去,只要翻过这座折多山,就能看见李欣。他不奢求她的原谅,更不敢奢望会重聚,他只期望看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好,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一眼。
“李欣,你在哪里?李欣,你在哪里?……”
缺氧和头痛让林子晨压抑在心中的苦闷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他情不自禁的用尽所有力气,在茫茫云雾中,迎着风雨嘶声力竭的呼唤着。
“林哥……林哥,林哥,是你吗?林哥……”
林子晨恍惚间竟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回应他,他立刻抛下手中的自行车,疯了一样冲上去。
“林哥,真的是你,太好了……”陈佳抱着一只脚坐在地上,自行车倒在一边。
林子晨看到是陈佳,心中的失望难以言表,但这时他也恢复了神智。
“你……你怎么了?”他刚才一阵狂奔,这时也有些头晕目眩,说完一句话,就忍不住弯下腰大口呼气。
“我摔了一下,扭到脚了。”陈佳神情痛苦的看着林子晨。
“让我看看。”林子晨慢慢蹲下来,扶起陈佳的脚。
他小心翼翼解开她的鞋带,脱掉鞋子和袜子。
这真不像是一个女孩子的脚,厚厚的茧,未愈合的水泡,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不过好在脚踝只是有些红肿,还可以转动,应该没有伤到骨头。
“你有绷带没有?”
“有,在包里。”
林子晨拿到绷带,手法熟练的把陈佳的脚踝包扎起来。
“没伤到骨头,只要休息一两天,应该问题不大。”
他做完这些,就好像跑了五公里,一屁股坐到地上,除了用尽全身力气吸着稀薄的氧,竟再也动弹不得了。
“你是医生吗?”陈佳虽然扭伤了腿,但她没有高反,倒是显得比林子晨轻松许多。
林子晨专注于呼吸,没有搭她的话。
“刚才我好像听着你一直在叫李……李欣,她是你的女朋友?”陈佳大大的眼睛,望着林子晨,一眨一眨地。
林子晨已经找回了那口气,很奇怪,这一番折腾后,头痛和缺氧的感觉缓和了不少。
“这里坐久了,感冒就麻烦了,你等我一下。”
林子晨避开她的问题,去找回了自己的自行车,车架上他负责带了一个便携的小帐篷,这时倒是派上了用场。
“我看这雾一时半会还散不了,我们先在帐篷里避避雨。”林子晨把两辆自行车都移到路边,然后找了一个避风的坡,把小帐篷支起来。
两个人坐在帐篷里,风雨无碍。
“你这几天都不能骑车了,等雾散了,我找辆车送你下去。”
“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希望他们平安到宿营地。”
“应该会没事的。”林子晨看着陈佳狼狈的样子,忽然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陈佳被他笑的莫名其妙,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想到来这么一场艰苦的骑行?”
林子晨说的是真心话,他才骑了两天,就已经感受到巨大的困难,而他们要骑到拉萨,起码还要几十天,翻十几座雪山。他一直很纳闷,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当然,他也明白,不同的人肯定有不同的原因。黄道凯跟他聊天的时候说他就是为了装,回去有吹牛的资本。舒洪说他想在毕业前做一件让自己终身难忘的事情。而阿杰的原因更是奇特,他是和人打赌才来的。
“你是为什么,陈佳?”
“恩,我告诉你我的原因,那你也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一个人出来?”
“好,成交!”林子晨笑了。
陈佳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直视前方,用牙咬咬嘴唇后,才说道:“我老爸老妈离婚了,所以我就跑出来了,不想见他们。”
“这样也行,你可真够任性的!”林子晨大吃一惊,他本以为会听到很励志的话,但事实却完全是两码事。
“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过分,他们离婚了差不多两年,才告诉我!”陈佳想起来就火大,一拳捶在草地上。
“新鲜,这事还能瞒这么久?”林子晨看着陈佳,眼神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说她自己太迟钝。
陈佳却没注意林子晨的神情,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他们在我读高二的时候就离婚了,竟然等我上了大学才告诉我,说什么是为了不影响我高考!?”
“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子晨也只能用这句话来劝她。
“其实我真正生气的也不是他们不告诉我,而是原来他们这么多年在一起就是因为我!”陈佳这时候眼圈红了,但总算忍住泪水,“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我又算什么?我想不明白,也很恐惧,我怕我自己以后会不会像他们那样……”
“不会。”林子晨忽然非常肯定的打断她。
“为什么?”
“直觉。”林子晨看着她,“你的问题没有人能答你,只能你自己找出答案。”
“怎么找?”
“走啊,继续走,翻过山,趟过河,别害怕,别回头,一直这么往前走,你就会找到。”林子晨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却也是在回答他自己内心的疑问。
陈佳沉默了,她在想林子晨对她说的话,仿佛有些道理,但却又有些深奥,她似乎能理解,却又不能完全理解。
“说说你自己,怎么一个人跑出来旅行?”陈佳终于抛开了自己的事情,反过来问林子晨。
林子晨这次没有敷衍,他告诉她有关李欣的事情,告诉她李欣十年前遇到的事故,告诉她自己是如何痛心、后悔,告诉她十年后自己又突然收到“李欣”的电邮,于是他辞职,并且和未婚妻分手……他说了很久,语气是那么平淡,仿佛是在讲别人的事情,又好像是在说故事,只是这个故事,到现在依旧没有结局。
陈佳听的很入迷,她就好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如果这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不会让她如此着迷,然而,这件事里面分明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第一,十年的时间里,为什么电邮会出现在这个时候?一定有原因。第二,写电邮的人无论是不是李欣,她必然有一个目的,她的目的是什么?……陈佳此时就像福尔摩斯附体,她在自己的脑海里盘算着每一种可能,但仅仅从林子晨的三言两语里,线索实在太少,根本推断不出任何结果。
林子晨本来以为陈佳会像其他人那样,质疑他的选择,告诉他一切都是有人恶作剧,然后劝他放弃,回到自己的生活当中。但陈佳竟然什么也没说,而是出神了。
“喂,你是被我惊呆了,还是吓傻了?”林子晨拍了拍陈佳的头。
“啊……林哥,你能不能把她发给你的电邮给我看看?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好了,我告诉你不是让你帮我破案的。”林子晨笑着挥手打断了她,“其实信是谁写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提醒了我一些事情,我也没把握最后能不能找到她,或者找到一个答案,但我就想任性一次,哪怕是追着她的影子,走完她曾经走过的路,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佳看着他一副痴情的样子,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你看,雾散了!”林子晨突然站了起来,探身往外看。
“扶我起来。”
“嗯。”
林子晨弯腰扶起陈佳,两个人肩并肩走出了帐篷。
折多山的雨雾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仿佛一阵青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远处,夕阳露出半个脸庞,余晖映照在贡嘎雪山上,折射出金色的光芒。这座海拔七千多米的“蜀山之王”,蔚为壮观,犹如一个巨人,破雾而出,俯视着脚下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