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晨想起当年李欣对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怎么能完全不在意?
因为相信李欣?这只是当他后悔时,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
他应该在那个时候就立刻飞来成都,陪伴李欣,但是他没有,当他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足足有十年。
十年之后,他形单影离,一个人漫步在成都的街头。
梧桐绿枝下,蔓延不断的青灰色街道,还有那红色的砖墙,李欣曾经走过的这些地方,他幻想着与她同行,但脑海中美丽的画面,总会被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打断,然后支离破碎。
男人心中的醋埋在深处,历经时间的沉淀而发酵,一旦打翻,那股酸劲可直入骨髓。
十年前,林子晨埋下的那坛醋现在就打翻了,他要去找宋海龙。
宋海龙现在早已是显赫一时的富人,被称为金融界新贵,各种财经杂志上都会不时用他的相片作为封面。找到他很容易,但是想要见他,就很难了。
成都仁恒置地,宋海龙的公司就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写字楼顶层。
林子晨走到写字楼的门口,就被保安拦住了。
他没有通行的IC卡,而且一开口竟然是要找宋海龙,保安除了拦住他,也别无他法。
“对不起,这里没有您的预约。”保安挺客气。
林子晨也知道就这么冒冒失失的闯到人家公司来,别说见老总,就算是公司前台他也见不到。
可他就是来了,因为他心里有些疑问,解不开。
他记得李欣离开成都后,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提起宋海龙的时候,语气有些不安,说话也是欲言又止。他当时没怎么在意,可现在想起来总觉的有点不对劲。他也问过赵露霞这件事,但赵露霞却说没什么特别的,宋海龙就是带着他们吃吃饭,然后逛了逛旅游景点,后来因为李欣的坚持,宋海龙也没跟着她们一起走。
“我是宋总的老朋友,如果你见到他,麻烦把这个给他。”林子晨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保安。
“好的,如果见到,我会帮你转交。”
林子晨知道多说也没用,道了声“谢谢”。
保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随手就把那张名片扔进了一个早已装满废弃名片的垃圾桶。
林子晨毫无目的的回到大街上,偶尔也会被街边几个有趣店铺吸引,驻足观赏,例如“画糖人”的铺子。
画糖是在石板上用糖浆画出各种有趣的图案。石板多用光滑冰凉的大理石制成,用时在上面涂一层防粘的油,等到糖稀熬好后,用小勺舀起,在石板上浇出线条,组成各种千奇百样的图案。糖画的制作过程非常精彩,因糖稀在石板上很快就会冷却,所以要一气呵成,待造型完成后,再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就大功告成。
林子晨和李欣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画糖人,每次画糖人挑着担子出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兴奋的围上去。
李欣最喜欢糖龙,也叫大板龙,是糖画里面最大、最复杂的一个,可她每次转转盘都转不到龙,如果花钱买,他们又没有那么多钱。李欣为了这个,好几次都哭了鼻子。
为了让李欣能得到一个糖龙,林子晨动了不少脑筋。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他发现画糖人那个转盘指针是用一根细铁链做的,如果乘画糖人不注意的时候,在大板龙那一格下面放上一块磁铁,那么就只用五毛钱就可以得到糖龙了。
用了几天功夫,林子晨找来一块磁铁,攒了五毛钱,在一个阳光灿然的早上,拉着李欣就去了画糖人的摊子。
他们从人群中挤进去。
“老板,转一次。”林子晨把手里皱巴巴的五毛钱递给了画糖人。
今天生意不错,画糖人一直在不停的画,喜笑颜开。
“又是你们,好啊,这次争取转个龙,我给你们做个最大的。”
“这次一定可以!”林子晨笑着对李欣说,“你来转。”
李欣有点紧张,搓着小手,但眼睛里也充满期待。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拨动竹竿,只见竹竿在转盘上飞快地旋转起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小竹竿转的越来越慢,李欣的呼吸也渐渐沉重。
“龙!龙!龙!……”周围的孩子们都跟着一起叫喊着,仿佛只要叫得力气够大,小竹竿上吊着的那根细铁丝就能停留在糖龙那一格。
然而奇迹真的出现了,细铁丝不偏不倚的停在糖龙那小小的格子中间。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惊叹和欢呼声!
画糖人也愣住了,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人能转到糖龙了。
“不错啊,真让你们给转到了。”画糖人虽然做了一笔亏本生意,但脸上还是笑容可掬,立刻搅动着手中的勺子,开始在石板上画起龙。
龙腾四海,栩栩如生!
李欣的脸红扑扑的,脸上的笑容犹如四月海棠,她伸手接过画糖人递过来的糖龙,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林子晨也兴奋,他亟不可待的也想去摸一把糖龙,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忘乎所以,乐极生悲,一高兴他竟然把手里的磁铁掉在了转盘上。
那天,林子晨的爸爸给了画糖人十块钱,然后把林子晨狠狠揍了一顿。
林子晨现在手上也拿着一个糖龙,和当年那个画糖人做的一样精致,这次他没有作弊,真金白银一百块买来,但现在却没有了儿时那种兴奋,不过透过晶莹剔透的糖龙,他仿佛又能看到李欣甜甜地笑容。
从“画糖人”店铺里出来,林子晨把手里的糖龙送给了门口一个小女孩。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家小吃店,进去吃了一碗辣油馄饨。
成都小吃里,他最喜欢馄饨,肉多皮薄,汤水香浓,配上辣油,开胃爽口。
吃完馄饨,他拿出手机,希望能收到“李欣”的电邮,但无论他怎么刷新,收件箱里始终没有发生奇迹。
小吃店是成都的名店,人很多,刚开始林子晨一个人一张桌子,显得有些扎眼,不过很快就有三个好像游客一样的中年男人,各自端着吃的,热热闹闹的坐在了他的身边。
三个人都穿着名牌的冲锋衣、冲锋裤和徒步鞋,装备精良,但他们皮肤白净,体态臃肿,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有点小钱,生活安逸,没事出门自己找虐的主。
他们一边吃东西,一边兴奋的讨论晚上去哪里艳遇。
林子晨自己也干过这些事,不以为奇,眼见吃的差不多,就准备起身,把位子让人。
可这时,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却客气和他打起了招呼。
“呦,这不是林总吗?”
林子晨抬头仔细看对方,确实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名字。
“我是昊宇公司的老张啊,几年前咱们合作过,记得吗?”
“嗯……哦,张……轶衍,张总?”林子晨想起来了,这位张总曾经和他以前的公司合作过,当时确实是他经手处理的。
“世界真是太小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是来这边出差吗?”张轶衍热情地握住林子晨的手。
“没有,我已经从公司辞职了,这次是私人出来旅游。”林子晨简单地说道。
“兄弟大气,这是开始享受人生啊!”张轶衍竖起大拇指,接着说道:“我们三个自驾去西藏,有没有兴趣?”
“我还要办一些其它事情,恐怕赶不上你们的计划了。”林子晨笑着摇摇头。
“可惜了,要不刚好凑一桌打麻将。”
张轶衍说着,又给林子晨介绍另外两个朋友,一个叫周葵,一个叫曹力,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和同学,这次难得有机会约到一起,出来旅游。他也是越说越兴奋,不顾林子晨到底感不感兴趣,就开始吹嘘他们这次的进藏计划,什么横扫八省,洞穿七十二市,一路向西,直抵珠峰之类的豪言壮语。
林子晨倒是有些羡慕他们,人到中年,有事业有老婆有孩子,还能和一帮朋友同学出来走一趟,不容易。
“兄弟,上次多亏你帮忙,否则那单业务弄不成,今儿在这里碰上,也是缘分,晚上请你喝酒,不能推辞!”张轶衍表情严肃,抓住林子晨的手不放。
旁边周葵和曹力两个人也是随声附和,要和林子晨喝酒。
人生何处不相逢,林子晨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熟人,盛情难却,唯有点头。
喝酒的地方是成都市内一家颇有名气的夜总会,一进门,走道两旁整整齐齐站着身着短裙的美女服务生,只看得人目眩神迷。
林子晨以前在公司也常来这些地方,商务应酬,实在是平常事。只是现在他的心态已经完全不一样,来这里喝酒反而有些不自在。
不过张轶衍他们三人却是乐不可支,看见美女好似苍蝇见肉,钉着就不放了。
几个人进了包厢,除了林子晨,他们算是彻底放开了。
酒一杯一杯的整,姑娘一把一把的搂。
人到中年,他们也算事业有成,不缺钱,只缺情怀,在这里,酒精、音乐和美女的综合作用下,或许能短暂找到一些他们缺失的东西。
他们一边高歌《致青春》、《匆匆那年》、《同桌的你》,一边抱着连名字也不清楚的美女。他们毫不介意以低俗的方式来怀念纯真的过去,这种精神上的分裂,林子晨毫不陌生,过去,甚至现在,他都是其中的一员。
几个人喝高了,便开始掏心窝子,是真掏!这种奇特的聚会,几个人之间毫无利益的瓜葛,偶然相遇,既熟悉又陌生,借着酒劲,那些能说不能说的事情,都会一股脑的蹦出来。
林子晨不是爱八卦的人,但喝到后面,每个人敬他酒,都要搂着他说一段故事,他不想听也不行。
张轶衍说他把公司结业了。这倒是把林子晨吓一跳,他知道张轶衍那家公司在行业内是小有名气的,怎么说结业就结业了?张轶衍告诉他,没意思!他辛辛苦苦打拼几十年,把他那年轻老婆和小孩子送到美国,结果老婆在那边跟老外勾搭上了,要和他离婚。离就离呗,谁没了谁还不能活啊?但是孩子得要回来,于是他飞去美国,找她老婆打官司,要拿回儿子的抚养权。
“兄弟,你知道我老婆怎么跟我说?”
林子晨摇摇头。
“这个贱人竟然跟我说儿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还真不是我的。”
张轶衍一边说着一边灌下一大杯酒,然后一把抱住身边的美女,醉醺醺的说道:“美女,今晚你就帮我生儿子……”
林子晨却看得到他眼里的悲伤和绝望,可也想不出能说什么来安慰。
周葵是南方人,吃的公家饭,临近四十的时候,终于爬到处级。他开始有点小权,也有点小钱,人却耐不住寂寞了,背着老婆在外面找了个年轻女人。那段时间,他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又有了恋爱的感觉,春风得意,人生几何!
然而世事难料,几年之后,年轻女孩却动了真情,不安于做小三,要转正。这老周可不干,他不能抛妻弃子,便狠下心要和年轻姑娘分手。可人家年轻姑娘不愿意,便开始闹,纸包不住火,家里和单位都知道了这档子事。单位自然不用说了,正是大讲党风廉政的时期,查实了这事后就把老周给免职了。家里老婆也免不了哭闹几场,不过终究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了老周。年轻姑娘见转正无望,就开始要青春损失费,老周经不起折腾,给了她一笔钱,才总算把这事了了。
那以后,老周的事业算是走到了尽头,家里也是勉强维持,就此寄情山水。
老周抱着林子晨说这段往事的时候,满不在乎,仿佛在说别人,但林子晨还是看得到他眼里的不甘。
这三个人里面唯一称得上幸福的,应该算是曹力了,他和林子晨一样,还没结婚。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老曹比林子晨约莫大了七八岁,但资产是林子晨的百来倍。
老曹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年轻时一心扑到事业,耽误了个人的事情。等到他有时间,有能力去考虑这个事情的时候,才发现他自己找不到合适的人了。年轻漂亮的姑娘,他不敢娶,总觉得人家是图他的钱。但是跟他差不多有钱的人,要么人家看不上他,要么他看不上人家。
就这么拖着拖着,眼看都往五十奔了。
“小兄弟,我没结婚,但我有儿子,亲生的!”老曹说到这里,眼神里透出得意。
“儿子多大了?”林子晨随口问道。
“再过两个月,满五岁了。”老曹伸出五根手指,“我打算在他生日的时候跟他妈领个证,不能委屈了孩子。”
林子晨点点头,明白了老曹的意思,能感受到他对儿子是真爱,也能感受到他的寂寞。
喝着、唱着、闹着,直到酒瓶差不多都空了,音乐声也渐渐小了,四个男人坐在一排,都没折腾了。
就在这个时候,张轶衍突然问了一句:“小林,你辞职出来为个啥?”
林子晨也有六七分醉了,想也没想就说到:“我要找到我的初恋女友!”
他的话刚一出口,整个包厢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初恋?”一旁一个陪酒的美女打破了僵局,笑了起来。
她的笑很快就起了连锁反应,整个包厢的男男女女都笑了起来,有的笑到合不拢嘴,有的笑弯了腰,还有的笑得直捶胸,更有笑出眼泪的。
“好,让我们为了初恋,干杯!”张轶衍大笑着站起来,“上酒,******,再给我上酒!”
于是,新的一轮狂欢开始了。
林子晨没有再参与,他趁着他们将醉的时候,偷偷溜出了包厢。
他不讨厌他们,也谈不上喜欢,但他同情他们,就像同情他自己。
成都的夜已深,但他忘不了成都……
“你后悔了吗?”
林子晨在噩梦中惊醒,关于这个梦,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这句话,甚至是说话的人,他都记不得了。
他用双手搓了搓脸,看看手表,才五点多,外面依旧还被黑夜笼罩。这时他酒也醒了,没有了睡意。于是匆匆起来,刷牙洗脸,换了衣服,从箱子里摸出一本笔记本。
这本笔记里面记录的是他这次旅行的路书,去哪里,什么时间去,坐什么车,住什么地方……所有这些都是他根据自己的记忆和赵露霞的口述整理出来,基本和李欣当年所走过的线路一样。
他算了算,自己出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火车上过了一夜,重庆过了一夜,成都过了一夜,不过这三个晚上,竟然有两个晚上喝醉了酒。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莞尔。虽然才短短几天,这一路上的遭遇已经让他对这次旅行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如果说刚开始,他仅仅只是为了弥补遗憾和寻找李欣的下落,那么现在他对旅行本身有了一些兴趣,他似乎也有些明白李欣为什么要这么一路慢悠悠的走去西藏。这恐怕就是某些人常说的目的地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过程。
他本来想在成都见一见宋海龙,但目前看来,似乎并不容易。他不愿意再在这件事上耽搁时间,其实就算见到宋海龙,他又能说什么呢?难道直接问他:“你当年有没有对李欣做过什么?”,这种问题不但唐突,而且对李欣也不尊重。
见不如不见,他翻过成都这一页,仔细研究起后面的线路。
他轻抚着笔记本上自己用钢笔勾勒的路线图,上面还有用彩笔标注李欣她们曾经停留的各个县市。从成都出发,再往后路会越来越难走,基本没有大都市,条件也会越来越恶劣,他需要沿着318国道一路前行,直抵拉萨,而他的下一站就是距离成都有三百多公里的泸定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