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宽敞而僻静,虽然是泥地,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像一般的农家小院杂乱无章,邋里邋遢。院子的一边是猪圈和茅厕,另一边是牛棚、鸡舍。一只肥硕的芦花母鸡在树阴里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伸长脖颈咕咕地叫几声。它的屁股后面跟着一群鸡雏,啾啾啾啾,叫成一片,你追我赶,热闹极了。三间瓦房坐北朝南,正中是堂屋,两边是卧房。院子里有一棵老梨树,枝头挂满了金黄色的果子。
堂屋里很整洁,虽然墙是砖基泥筑,但表面抺了石灰,看上去亮堂堂的。屋里陈设简陋,一张油漆剥落的八仙桌,几把竹椅,都秩序井然地摆放着。八仙桌上有一把白瓷茶壶,四个蓝花细瓷的茶碗。墙旮旯里有一堆新鲜的土豆,还带着黄色的略为潮湿的泥巴,显然是新近从地里收回来的。二叔坐在竹椅上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嘴里叼着一支烟,淡蓝的烟雾弥漫开来,笼罩了他那张饱经沧桑的未老先衰的脸庞。二婶坐在一边,愁容满面地瞅着他,眉毛挽成了疙瘩。半晌,他终于说话了:
“家里还有多少钱?”
“信用社里存了两千,就这么多了。”
“宝华上一年大学要八千块,录取通知书上写得明白,还差六千呐!”
“咋办呢?再有一个月娃儿就开学了。要不你出去借。”
“借?”二叔吐了一口烟,“咱村里除了村长,就只有王福和顺子有钱了。王福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去年他侄儿住院动手术,他一分钱都不借,气得他的亲兄弟赌咒发誓不认他这个哥哥了,这号人能借钱给咱?顺子家的老大眼看就要结婚,日子都看好了,人家张罗着办喜事,正是用钱的时候,咋能向他张口呢?”
“那就向村长借吧?”
“唉!人家逢年过节都要去村长家走一走,就你硬气,死活不让我去,这下倒好,有事了才去找人家,平时不烧香,事来抱佛脚,你叫我老脸往哪搁?”
“这……这咋办哩!”二婶双手在膝盖上拍了一下,声音都带有哭腔了。
屋子里的空气刹那间凝固了,安静得有些可怕,二叔粗重的喘息声像拉破风箱般充满了屋子。
蓦地,二叔想起了什么,他抑制不住满脸的兴奋,“哎,你忘了?前年你娘家兄弟带信说修了楼房让你回娘家,带信的说你兄弟开石场发了。自家亲兄弟,你回一趟娘家准保能借到钱。”
二婶“哦”了一声,“是哩,你看我这记性!”
二婶赶紧站起来,系上围裙进了灶房。她揭开面缸舀了一瓢白面,加水揉成面团,她要做些麻花,用清油炸得金黄。她记得清楚,娘家兄弟从小就爱吃她炸的麻花,说她炸的麻花又香又脆又酥,比商店里卖的好吃!晚上炸一捆麻花,明天早上带着回娘家。二婶想到儿子读大学的钱有着落了,心里舒畅了许多,手里的面团被她揉搓得欢奔乱跳,仿佛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兔。二婶心里又有些不踏实,上次兄弟修新房,她这个当姐姐的没有去吃酒,而且她就这么一个兄弟,他也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姐姐,按理说她无论如何都得去,但她偏偏就没有回娘家,不知兄弟怄气了没有?到时给兄弟解释一下,不是当姐姐的不想来,哪有不想回娘家的?是你的外甥打篮球时不小心折断了腿,我要在医院里侍候,端屎端尿的,咋能离开呢?
晚上八点,宝华和兴华兴冲冲地回来了。他们去镇上同学家玩了一天。哥哥宝华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弟弟兴华考上了县一中,在他们村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喜事。村里人都说二叔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家里同时出了两个秀才。二叔在人前乐得合不拢嘴,身上揣了几包好烟,见人就发一支。他心里却愁肠百结,儿子考合格了,如今要考他这个老子了,近万元的学费,对他而言这可是天文数子啊!
兴华长了个狗鼻子,嗅着香味跑进了灶房,他抓了一根麻花就“咔嚓咔嚓”地嚼起来,“妈,你炸得麻花真好吃!”二婶看了一眼儿子,笑着说:“吃吧,爱吃就多吃点。叫你哥也来吃。”宝华也来到了灶房,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母亲说:“妈,炸这么多麻花干吗?”二婶说:“妈明天一早要去你舅舅家,没啥好东西拿,你舅舅爱吃麻花,给他捎一捆去。”宝华迟疑了一下,问母亲:“妈,是不是去舅舅家借钱?”二婶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家里就那点钱,离你的学费差得远哩!你爸为借钱的事愁得睡不着觉。”
翌日,睡眼惺忪的太阳才露出脸来,二婶就出门了。她穿一件崭新的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衬衫,一条黑色的涤卡裤子,臂弯里挽着柳条筐,里面是一捆香气四溢的麻花。太阳爬上了山头,金色的朝阳洒满了村街,二婶脚步轻快地向村外走去,一脸灿烂的笑容。出了村子,拦了一辆客车,还好,二婶寻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把自己安顿下来。二婶掰开指头算了算,很有些过意不去,她都五年没有回娘家了。这几年事多,铆足劲儿修了三间瓦房,刚喘过气,宝华又跌断了腿,如今娃儿又考上了大学。她早想回娘家看看了,可家里的事委实太多,身不由己啊!想到两个娃儿,二婶心里一片灿烂,如同把天上的太阳装进了肚子里。两个娃儿打小就懂事,从来不用多费口舌,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回到家里就下地干农活,放牛、扯猪草、薅草、砍柴……他们勤快得很。
二婶和娘家兄弟的感情很好。她十二岁那年,父亲上山砍柴不慎滚了坡,折断了腰,无钱医治,只好吃一些草药,从此就瘫在了床上,家里的生活顿时陷入困境。
一年后,母亲不堪忍受贫苦的生活和沉重的负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跟货郎客王麻子私奔了。王麻子是走村串巷的货郎,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母亲走的头一天,他还来村里卖过货。母亲极不光彩地跟王麻子私奔了,父亲因此受了刺激,病人最怕怄气,不到两年的光景父亲便含恨而亡。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安葬了父亲。二婶随即辍学回家,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养活兄弟。几年后,二婶成了远近有名的俊丫头,心眼儿好,人又勤劳,媒人踏折了门槛。无论人家多好,二婶死活不嫁。她放不下心的是兄弟。待到她给兄弟娶了媳妇,已错过了大好姻缘,只得匆匆忙忙嫁人。
两个钟头后,汽车拐上了一条乡间便道,路面坑洼不平,车厢里颠簸得厉害,二婶感到头晕,有些想呕吐,糟糕,晕车了!她面色苍白,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她用手抚着胸口,痛苦地伏下腰,强忍着没有呕吐。过了一会儿,她似乎适应了那种颠簸,那种让人作呕的感觉消失了。她心里一阵舒畅,快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娘家了。她看着车窗外青翠的山峰,山上是一望无际的松林,鸟儿的啼声如同山间清泉,源源不断地流入疾驶的车厢。山谷里有一畦畦梯田,稻谷熟了,金灿灿的一片。远处飞来一群白鹭,在阳光下白得有些炫目,它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沿着山谷里的小溪飞翔。
回到娘家,她看到昔日的土坯房变成了一幢漂亮的三层高的楼房,房子的外墙镶着乳白色的瓷砖,铝合金的门窗,矗立于清一色的灰不溜秋的瓦屋之中,犹如鹤立鸡群。她心里真高兴,为兄弟高兴,为含恨而亡的父亲高兴,多灾多难的家呀,终于苦尽甘来,扬眉吐气了!院子里有一架葡萄,一串串熟透的葡萄吊在藤蔓上荡秋千,让人馋涎欲滴。院墙是用红砖砌的,上面攀爬着丝瓜蔓,开满了星星点点的小花,有几只蜜蜂盘桓其间,嗡嗡嘤嘤的闹得正欢。靠院墙停着一辆崭新的东风大卡车。
姐姐回到娘家,弟弟泉子很高兴,叫老婆玉秀去院里摘了几串葡萄,洗干净了给姐姐吃。泉子当上了老板。他承包了村里的石场,生意极其红火。如今农村里有钱的农民多了,农民有钱了喜欢修房造屋。他们这地方修房先用石头砌好根基,再用红砖砌墙,因此,泉子的石场销路颇好,他成了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泉子是个大忙人,他跟姐姐说了几句话,就急匆匆地走了。他让姐姐在家里玩,说有急事要去办,吃午饭时才回来。玉秀捉了一只鸡,手脚麻利地杀了,用滚水煺毛,洗净,进了灶房张罗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