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法制报记者刘明敏桌上的电话机响了,他习惯地按下免提键,一边站起身责怪面前一位来访的女作者,嘴巴没遮没拦:
“你一到就该来找我呀,我可是一日三秋哟!”
“我和她也是十几年老朋友喽!”
“那你们有同性恋倾向。”
女作者格格格大笑,刘明敏却一本正经。女作者见他佯装对她的笑困惑不解的样子,愈发笑得泪花儿扑簌簌直掉。
刘明敏生性快活,也许还得益于多年坚持练气功,早过不惑之年却依旧身材修长,肌腱坚韧有弹性,全身不见一点赘肉,前额光洁没有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少了许多。他尤其爱占女孩子便宜,女孩子说他长得像周润发,他就会问道:
“有没有追星族?”
“肯定有,你要小心。”女孩子会这样说。
“不是我要小心,是你要小心!”
奇怪的是最爱生气的女孩子无论怎么努力,对他也生不起气来。更甚的是有时接到女人打来的电话,他居然不管对方是谁就问:“是不是骚扰电话呀?”
此时,电话里传出苏总编的声音:
“刘明敏,你又花心啦?”
“哟!是苏总呀?这怎么叫花心呢?改革开放都多久啦苏总,当今,中国知识分子的释、道、儒传统文化心理和意识,受到了空前未有的严重冲击,并且肯定要在冲击中重建!没有重建,就无法选择和建设现代化!苏总,不管您老同意不同意,这是人类跨入二十一世纪的必然!”
“这就是花心的理论依据?你小子是想教导我,还是要在女孩子面前卖弄口才呀?”
“不敢不敢,谁跟谁呀?这不也是您老的观点么?在上礼拜的座谈会上,你不也教导我们要重建现代化文化心态,才能办好新型的《法制报》么?”
“可我并没有说重建文化心态就可以花心呀!”苏总有点生气了。
“我是嘴坏心没坏,苏总!”刘明敏收敛了。
“也太潇洒了吧?”
“苏总呵,我先走一步,你可不能落后于时代太远,你要是执意当前朝遗老,百多号人都会伸出不遗余力的双手‘拉兄弟一把’哟!”
苏总没有说话,电话机里传来掀动纸张的淅沙声,刘明敏像记起什么似的问道:
“啊,苏总,你肯定有啥指示?”
“你要是花心够啦就到我办公室一趟。”
刘明敏只得收起浪漫,草草地却又满意地和女作者握别,匆匆乘电梯直上报社大楼十九层。他走进总编室,看了苏总一眼,就规规矩矩地坐在苏总大班桌对面的沙发椅上。一转眼刘明敏就变成很称职、很君子、很现实的副刊部主任了。
苏总年逾天命,已知天命了,无意苦争春,只想在这个位子上干到退休,因而近来也渐渐放松自己,漠视以往的那些清规戒律,开始允许凡心、欲望乃至本能在《法制报》这个森严的戒坛上幽灵般游荡了。这会儿,他靠在沙发椅上,很随意地将穿着大头皮鞋的双脚架在凳子上的一堆校样上,故意不看对面他的下属。
“苏总,有何教导?”
苏总看了刘明敏一眼,没有说啥。一会儿,又抬头看了一眼,才慢悠悠道:
“想不想从政?”
“从政?从什么政?”虽然面前是个可以无话不说的上司,但毕竟是掌握自己命运的前辈,刘明敏在惊诧、疑惑、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还是狡诈地为自己留一点余地,说道,“想又怎样?不想又怎样?”
“想就要去努力,不想就写你的文章。”
“努力”就是运动、走后门、贿赂的代名词,这对刘明敏来说近乎强人所难。刘明敏心里明白: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苏总叫我去努力。但他经过多年的折腾已经认识自我,他摇了一下头,说道:
“梅花鹿闯不得灌木丛,我还是写文章吧。”
苏总抬头像瞻仰渣滓洞那些不会变节的人那样看着刘明敏,而后,陷进他那张大班皮椅里,仰着头,沉思深奥哲理似的说道:
“都说官场是一张网哩,可我想呀,这里面也不乏一种成分,文人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官场是一张网’,乃是文人悟出的一种禅。”
“你这个人最近是怎么啦,总是三句话不离佛家禅宗?”
“我最近在写一篇《禅宗与隐性文化心态》,初稿出来后你一定要不吝赐教。”
“你算了吧,别跟我酸溜溜的,我能有啥赐教?”
“在我们这座大楼里,还就你和我能谈禅。你先别批评我,还就真的只有您老让我服了。”刘明敏说,“文章出来后你看看就知道,你有些观点,比如前天我俩关于禅宗和《易经》在渊源上的关系的争论,我就获益匪浅。那个二祖神光,未见达摩祖师之前,在北京的香山静坐八年,确实潜心研读《易经》和老庄。拜见达摩大师后,备受难堪,仍然坚心不易,断臂求道。他俩有关‘安心之法’的对话,是禅也是道。”
“哦,说来听听。”
“二祖神光问:‘心何以安?’达摩大师脱口回答:‘将心来,吾为汝安!’神光顿悟:‘觅心了不可得!’妙极!好一对老聃庄周!”
“二祖神光尚且‘觅心了不可得’,你我肉眼凡胎人奈何?”苏总点燃一支香烟,吐着烟圈说道,“咱们别觅吧,咱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莫非苏总今天想叫我下地狱?”
“去觅一张网?”
“我?行么?”
“只要重建现代化文化心态,我看就行。”
两人忽然哈哈大笑。
“就是说,欲望不可太大,就行。人心苦欲,就是因为欲望太大。杜甫这种诗圣,都想当大官,‘致君尧禹舜,再使风俗淳’,不自量力;苏东坡‘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可能是阿Q,没官当只好聊以自慰;至于那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难道真的就是‘不为五斗米而折腰’?难道没有可能是因为不懂人际关系或者当不了官或者嫌县令太小么?”苏总自个儿说自个儿笑,刘明敏也不时参加笑。“欲望就是不能太大。知识分子大都非官场上人,却热衷官场上事,结果是网住自己。官场不仅是一张网,还是一把锁。有些人能够自如地操作这张网、这把锁,把别人锁在网里,他自己在网外,手里还拿着锁匙,悠然看锁匙。你能说这里面没有禅机么?官场上人的文化心态,值得我们这些耍笔杆子的人认认真真地去悟一悟。悟出来了不仅对创作就是对人生都大有好处。既然‘觅心了不可得’,就觅禅机吧,如何?”
刘明敏联想的双翅随着苏总几分沉思、几分慷慨的劝说展开了。可怜苏总一辈子在网里挣扎,从处长而局长,由局长而总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不就是无法消失的一张网么?网住了自己的家庭和情感,网住本能和欲望,网住了事业和前程……在重建文化心态中,苏总能抖开沉重的翅膀么?真他妈的这张网也太迷人、太神奇、太威力无比、太叫人利令智昏了,叫人不能不想舍生忘死往里钻,你想想,你只要拉它一网就能为你网来半辈子苦熬苦干也未必能获得的名利、地位、金钱、美女耀祖荣宗。刘明敏自然不清楚苏总这一辈子还网住些什么,但却是清楚他这把锁似乎锁住别人的同时也锁住了自己。苏总见刘明敏陷入沉思又要悟什么禅机,就不想再耽搁时间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机会有时候对人只有一次,天上几回掉下乌纱帽?起码我们报社还是第一次。”
“什么样的乌纱帽?”
“县市一级的科局长。”
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刘明敏没有表态。
“别嫌帽子小,在县市一级,局长就像朝堂的二品大员,多少人一辈子干得半死到头来也就是科局长。我刚才说了,人的欲望不可太大,人心苦欲。再说,小可以变大,谁不是一步一步升上来的?科局长的起点够高的了。”
“挂职?交流?”
“不!是选调任职。”
“干不了或者不想干了,能回来吗?”
“你这就是老子哲学了,道之道,遁也。”苏总皱着眉头说道,“怎么还没出征就想退却?读书人十载寒窗就是为了等待举用,治国平天下,这就是儒家的传统文化心态。我辈虽不才,人生理想也是进取的,当个镇长局长,实践一下人生的另一种价值嘛!也许,你们在工作中重新认识自我,找到自我,人生之最大值不在于当记者也说不定呀!你们口口声声知识分子要重建文化心态,事到临头,还是释家苦欲、道家逃遁,这正好说明知识分子重建文化心态的复杂性和艰巨性!”
“现实是残酷的、诡异多变的、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狡兔三窟,人也得留条退路嘛!”
“这正是我辈的缺陷。”苏总叹一口气后说,“儒家学说的虚弱性!”沉默良久,他又说道:“不过,你提出的要求恐怕也有其代表性。”苏总沉思着说:“居于这点,我同意给予认真考虑。只要我还是总编兼党组书记,我会给你们留一条退路。但是这不应该影响你们的工作,你们应该有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进取心。我多么希望,你们几个人都能成长起来,为我们报社争光!”
苏总的热望与苦心,苏总甘当阶梯的精神与真诚,还有苏总透彻的分析与发自内心的许诺,一时间使刘明敏觉得拒绝就是不义。一个多好的老头呀,要是天山上真有传说的能返老还童的灵芝草,刘明敏发现自己真的会冒九死一生的代价给他挖一棵来,让他吃了年轻,然后跟着他一起去闯那一张官场大网。几分钟内,官场是一张网、一把锁的禅机,在小小乌纱帽面前,显得多么虚幻和无足轻重,刘明敏有点跃跃欲试。他长长吸了一口窗外吹来的凉爽的风,便像化作一股力量似的在周身游荡。
“好吧,天生我才必有用,那就去捞一个局长干干,最好是新闻局、广播局、文化局。”
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局长乌纱帽,就这样让刘明敏一弯腰捡走了,不管怎么说也是非常不公平的。
省委组织部经过对省直机关后备干部的长期考察,选派一批优秀中青年干部到市县任职,《法制报》社一下子被选中六个,其中有三位是到苏总的老家华夏县。总编办的朱青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群工部的黄梓任司法局副局长,专刊副刊部的刘明敏要求去新闻局但县里没有新闻局,新闻的一摊子归入社会事业局,他就被安排在社会事业局,也算对口。苏总决定亲自带他们去华夏县,也会会家乡父母官,这使三个下属欢欣鼓舞,觉得有苏总的关系,此去华夏必如鱼得水。苏总也认为省委组织部把他的人安排在他家乡是有意关照,同样也欢欣鼓舞。他善解人意地提议道:
“你们不迷信你们家人迷信,选个吉日良辰吧。”
他们选中国庆节后第一个礼拜一,这一天日历上注明宜出行、宜安灶、宜婚娶,自然也宜任职。
出发的那一天果然风和日丽。一大早就霞光万道,而且恰巧报社新买的蓝幽幽的奥迪披红挂彩地开进大门。苏总说:“正好,下午就用这新车送我们的新官去上任。”出发的时候,报社门口很热闹,大家纷纷鼓动说,你们好好干,当个县长书记回来,提拔哥们姐们也去当当部长、局长、主任。刘明敏他们也很感动,颇有“苟富贵,莫相忘”之慨。
奥迪在宽阔的公路上淅淅沙沙跑得很欢快,车里人的心情更加欢快,都要苏总多谈谈当官的经验体会和升官的方略秘诀,老官教新官,师傅教徒弟,也算临别赠言,很有一点小孙子缠老爷爷的样子。据说苏总本来是个不苟言笑的领导,头发梳得溜光,西服熨得笔挺,步子迈得稳健,说话做事不急不慢、有板有眼,在上级面前绝对是称职的下级,在下级面前绝对是称职的上级,因此上级信任他,下级恭敬他。据说,苏总深入群众与民同乐是在两次班子变动之后,第一次是考核为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第二次考核为省文化厅副厅长,结果都仍然留任总编辑,而且因为年龄的关系再也没有机会考核第三次了。但苏总没有消沉下去,反而活跃起来。他开始爱说爱笑起来,也到过KTV吼了几回,人们这才发现苏总慢三、快四、探戈、华尔兹跳得很潇洒很优雅,舞台皇后总编办的朱青小姐说他妈的苏总隐藏得很深、很密、很天长地久,叫人不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人经过考据说,准确地讲苏总是从那回唱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之后,才感到人生如梦,多情应笑我。还有人说他曾经在某个郊区风景点看到苏总在夜幕的掩护下,臂腕挎着一个背影十分性感的女人,他猜想不会是妻子应该是情人。一年后,他的下属就敢喊他万岁,骂他官僚了。今天,三个华夏县的二品新官从心里把他当恩师,嘴里喊他老爷子,要讨一句为官秘诀好不走弯路。苏总说他的话基本上都说完了,就只留下一句不好说,怕影响大家的好情绪还是不说,就留在下回当“相见赠言”。他这一讲把众人的胃口吊得更高了。
“弟兄们,这一句肯定是苏总血汗凝成的一句顶一万句的可以当座右铭的人生总结!”刘明敏首先嚷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胜似‘芝麻开门’的咒语!他不说能行吗?”
“不行!”
“虎儿拜猫儿为师,猫儿留一手爬树本事。苏总是不是把我们当老虎啦?”
“不不!我不是猫,你们也不是老虎,咱们是兄弟。”苏总心中忽然平添一股依依惜别之情,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很爱我的家乡,可是我的家乡并不是很可爱。三个多月前我就遇到一件很令人伤心的事,那几天我们省人大调研组在华夏县参加了几场村委会选举,全是些没有悬念的选举。得票最高为村长,依次是副村长和村委,看来公平,可是一个村里有两个姓的,大姓人家毫无例外囊括了所有村长、村委职位,据说村党支部的选举也不例外,这个问题就更严重了。一些基层干部向我们反映,不少村庄政权形同虚设,至今仍然是‘五头’说话算数。哪五头呢?房头、拳头、老头、佛头、巫头。听得懂么,书呆子们?房头就是刚才说的宗族之头,拳头就是恶人,老头就是胡子最长的人,像轩辕时代以胡子长短论权威那样,佛头就是封建头子,巫头就是道士或者神婆。”
“妙!群众语言太形象,太有内涵了!”
“华夏县的县城就是东湖镇,由乡而镇,由镇而城。别看这几年发展很快,高楼成片拔地而起,城区扩展几倍,正在申请撤县建市,但其实质还是农村集镇,充其量一个城乡结合部。工农差别,城乡差别可以在十年或者二十年里缩短,而文化差别,则需要一代人乃至几代人的艰苦努力,才能有所改观。那里的文化,可以说还是乡村文化,以宗法文化为核心的乡村文化。它在官场的体现,就是组织路线上的任人唯亲,政策制定和执行上的地方保护主义,还有法制上的人治现象,等等。”
奥迪依然跑得很欢畅,淅淅沙沙像崭新的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车里却静悄悄一片忧国忧民的气氛。苏总忽然停住话头不说了,见大家陷入思索,才又提高音量说道:
“怎么啦?害怕啦是不?平日里‘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豪情壮志哪里去啦?唉!弟兄们,我掀开家乡可爱的衣裳露出屁眼儿,可不是叫你们临阵怯战呀!我只是想提醒大家,你们都是古老的权力场上的外来客,应当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好自为之。作为领导,我本来不该说这些话,可你们刚才硬拉我当哥们,我一感动,唉,拧错了水龙头开关。瞧瞧,怎么搞的?又不是上战场,我怎么有一种悲壮的惜别之情呢?”
朱青忽然泣泣咽咽起来,众人回头一看,但见她已涕泪俱下了。她自知失态,莞尔一笑道:
“他妈的,我好感动哦!”
众人都说好感动,好感动,真的好感动,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仅仅是获得勇气而已,苏总的一席话,给大家的是无穷的智慧,是指导实践的理论,是认识华夏县这个大千世界的哲学,是打开官场之网的钥匙,是破译人生密码的禅机。大家动了真情,说的都是出自肺腑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