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富良野的天空
当我们到达札幌的时候,已是下午。
以前常常在电视里看见日本的风光介绍短片,可是,当我真正身处此地,呼吸着晃司家乡的空气,又总觉得有种似真还梦的感觉。
坐在出租车里,我微笑着看着这个有名的城市,一想到就是它养育了晃司,不禁对这个陌生的城市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来。
“总觉得离开了很久似的……”晃司喃喃自语着,他目光温柔而惆怅地看着面前的房屋、树木,还有脸上洋溢着欢笑的人们,我看着他的表情,一种愧疚的感情油然而生。
如果不是因为我,念旧的晃司,就不会离开故乡那么远,独自生活在中国的陌生城市吧。
晃司拉回目光,望向一旁的我,微笑的眼睛变得有些惊讶。
“阿蓝,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淡淡笑着垂下眼睛。“没什么,只是我感觉到你心里的高兴,所以我也高兴。”
晃司看了我一会儿,握住我的手:“阿蓝,你不用在我面前隐藏你心底的想法。我已经做了一个让我终生不悔的决定,那就是选择你,你懂吗?”
望着他,我给了他一个微笑。
“这里,是不是离富良野很近了?”我拉他的手,轻轻问。
“是啊,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他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你想去富良野吗?”
想去富良野吗?
这个问题问倒了我。
我没有理由去富良野,但来日本的路上,我却不只一次想起富良野,想起……那个让浮生流连的地方。
“我听说日本最浪漫的地方,就是富良野。”
“……那是花的世界。”晃司这样说,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
我移开了视线。
“又快到夏天了啊……晃司,你去年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回来,伯父伯母一定很生你的气吧……”我感叹着说。
一转眼,才发觉不知不觉间,我认识晃司已快一年。去年六月底的一个傍晚,他到我的牛仔摊子当了一次“冤大头”,而那,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因为在床上花了好几个月的时候来养伤,只能从窗前看静止的风景画面,看着树上的叶子一片片掉下来,然后被春天的气息唤醒,生长出嫩绿的新叶,一直到此刻变成一把把绿色的大伞。
五月的札幌与重庆相比,更能感觉到大自然的魅力。
晃司感伤地笑笑。
他没有回家过年的原因,就算他不说,我也可以猜到,除了因为我受伤他不放心离开的缘故,与家里的关系恶化,肯定是最主要的那个原因。
“爸爸曾大叫着让我永远别再回来,我也以为自己不会回来了,可是……”晃司的声音有些无奈。
我无言地握紧了他的手。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然后嘴角上扬。
“晃司,我听说你的爸爸曾经在财政部工作,是不是?”
“是。”晃司点头,“爸爸在财政部工作了几十年,我和雅子从小就被严格要求,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虽然我不明白日本的一个国家工作人员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礼重,但据我观察,日本的阶级观念比较重,特别是财政部跟日本的政界关系比较特殊,那么晃司的家族要高人一等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真的有些担心,晃司,你有没有跟你爸妈说过我们要来?”只怕现在是“不速之客”的人,变成了我。
晃司看着我,慢慢道:“下飞机的时候,我跟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是妈妈接的。”他的眼神轻轻摇晃着,显然事情并非很顺利。
我对他一笑:“没关系,反正我们都来了,就算被你爸妈赶出来,我也只当来日本旅游一趟啊,而且你爸妈未必会不欢迎我哦。”
晃司笑笑,点头。“不论怎样,我都会跟你一起。”
有了这句话,多大的困难我都不怕。
但是要说就此安心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当出租开到那幢一看就知道气势不凡的房子前时,我的心更是一下子提了起来。
“到家了。”晃司付了车资,提着简单行李对我微笑。
是啊,他是……到家了。
可是这个“家”,会欢迎我吗?
毕竟我抢走了晃司,抢走了今泉家惟一的儿子啊。
在我的想象中,晃司的家应当像七、八十年代的日本大户一样,有着极大的庭院,古老的家具和穿着和服迈着碎步走路的下女,但事实与我的想象相差甚远,当晃司通过对讲机与室内讲话的时候,我默默站在一旁,一边观察着爬满了爬山虎的房子外墙,一边希望晃司的父母也会给我一个好的意外。
嗒一声,门打了开来,晃司回头对我微笑:“进去吧。”
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下意识地抓住了晃司的衣摆,晃司体会到我紧张的心情,给我一个鼓励的笑容,同时握住了我的手。
来带路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有着沉静的眉眼,和正宗日式的礼貌微笑,晃司一边拉着我,一边对她说着什么,那中年妇女却没有正眼看我,领路把我们带进去。
将行李交给垂目站着的下人,晃司紧紧拉着我的手,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的紧张才能得到一丝安抚。正准备上石阶进入屋子里的时候,楼口站着的女子让我抬起头来。是雅子。
看见我,她并没有惊讶的表情,想来是知道我的到来的。她表情严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晃司说话,我听不懂,更不可能插言,只是静静看着她们,但晃司突然用力的手指让我明白雅子的话必定让晃司产生不安,果然,当雅子转身上石阶时,晃司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他只轻轻说了一句:“爸爸没有在家,妈妈在等我们。”
我点点头,准备迎接我生命中最大的挑战之一。
端坐在正厅里的妇女转过头来,她四十来岁,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好盘在脑后,瓜子脸型,眉细且长,薄薄的嘴唇轻轻抿着,一看就知道绝不是没有个性的日本妇人,而当她冰冷的眸子扫过我的脸上,一丝动摇也没有的眼睛让我的心陡然下沉。
而此时,晃司放开了我的手。
他跪下去,额头抵在榻榻米上,抬起身时仍没有把头抬起,只是很低沉地说着话。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从重庆来的时候是雄心勃勃,而且也不后悔来面对我该面对的事,只是站在这里,我还是冷汗淋漓地发现自己的准备一点都不充足。
当晃司微微侧身指着我对他的母亲说话时,我猜到他应当是在介绍我,所以赶忙对今泉夫人九十度鞠躬,生涩地用才学来的一点基础日语介绍自己:“您好,我是余裳蓝,请多多指教!”
今泉夫人冷冷地注视着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心跳如鼓,用眼角偷偷打量她的表情,当她注意到我的视线时,眯了一下眼,那眼神像白刃一样划过我的身体。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也是冰冷的,短短几句话,却让我的冷汗横流。我不明白她说了什么,只能望向晃司,晃司却是一脸惊喜地看着他的母亲,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他跟他母亲再叩首,我最后只听懂他向他母亲说:谢谢。
晃司站起来用眼神示意我跟他出去,我僵笑着对今泉夫人点点头,一边用茫然地目光望着晃司。
当今泉夫人冰冷的目光消失在门后时,我一把拉过晃司,皱着眉低声问:“你母亲她说什么了?”
晃司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真是太出乎我意料了!母亲虽然还是不怎么高兴,但她说我们长途回来,一定很疲惫,让我带你去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你还说会被赶出去!现在不是很好吗?”
我也感到意外。仲怔之余,我却没有晃司想得那样乐观。一想到今泉夫人刚才看我的眼神,我就觉得这件事绝对不会像晃司想象的那么顺利简单。
“我带你去客房!”晃司高兴地拉着我走。
我对他勉强地笑笑,心底却有着深深的忧虑,暗自祈祷琼瑶似的戏码不要出现在我身上。
事实上很快我就知道自己的预感没有错。
洗好澡出来,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在我的那间客房里摆好了饭菜,而晃司则是一脸沉郁。
我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只是高兴地走过去:“啊,这肯定是正宗的日本菜了,重庆想吃也没得吃呢!”
晃司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然后扯了扯嘴角。他温柔地问我:“我陪你吃点东西好吗?一路上你几乎都没吃什么,这些菜都很清淡,你应当有食欲。”
我观察着他。“你怎么了?”
“没有啊。”他避开我询问的眼,拉我到桌边坐下:“来,我先给你舀碗汤。”他知道我的习惯,饭前喝一点汤,胃口会好一些。
我压下疑问,跟他坐下,而看了这些饭菜之后,我一下子想起有什么不对劲了。
按道理来说,我们不是应当到客厅跟晃司的家人一起用餐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吃?而且晃司的脸色突然变得这样难看,一定不会没有理由的。
晃司将汤碗放在我面前,迟疑着拉起我的手:“阿蓝……对不起。”他也看出来,我明白了这顿饭背后所代表的意思——今泉家,并不接受我。
我对他摇摇头,示意我不介意。
本来我就料到日本之行一定不会顺利,这只是意料中的事,没什么了不起。
振作一下,我对他展开笑脸:“来,吃饭!我可是快饿晕了!”
晃司也笑起来:“好!”
明天会怎样?——明天再说呗!
尽量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是被今泉家这么冷漠对待,还是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晃司尽可能地陪在我身边,他知道在这个家族里,我的到来是不收欢迎的。但他也不可能二十四个小时都守着我,我们到札幌的第二天早上,他被他的母亲叫到楼上去,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呆得发闷,便走到园子里,随意看看。
晃司在的时候,我总是对着他微笑,可真实上,我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笑容的勉强,晃司一离开,我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感情这条路不好走,这是我很早之前就觉悟的事,不过,为什么我的每一次恋爱,都无法顺顺利利?
不想分开,不想和晃司分开,可是……到最后,难道真的得分开吗?
叹一口气,我转身打算回房,才发现头天领我和晃司去见今泉夫人的那个中年女人正沉默着站在我的身后。
我被吓了一跳,正挤出笑容时,她却开了口:“余小姐,我家老爷请你到书房去,请跟我来。”这声音平板得不像是由人说出来的,我怔了怔,脱口而出:“你真的会中文的吗?”
她静静看着我:“是的,我会一些中文,说得不好,请别见笑。现在请跟我来吧。”说完,她便带路。
昨天倒是听晃司提起过,他说这位中年女人是今泉家的管家,名为山田智子,而且精通多国语言。因为她至今未婚,所以晃司他们都称她为山田小姐。
难得在今泉家遇见一个我可以与之交流的人,我真想再问山田一些事,可是她客气得让人感到寒冷的态度却让我只能选择闭嘴。
跟在她的身后,我皱紧了眉。她说的是——我家老爷?那么应当就是指的晃司的父亲吧?
这个认知让我比昨天去见晃司的母亲时还要紧张,毕竟那个时候有晃司陪在我的身边,而现在却是我一个人孤军奋战。
我被带到二楼一个房间的门口,山田智子轻敲房门,然后将门推开,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局促地看了看她,心里苦笑,该来的始终都是要来的吧?深吸一口气,我走进门去,山田跟在我身后进了门,并掩上房门。
很奇怪,走进门里,看见坐在办公桌后应当是晃司父亲的人时,我心里突然不那么紧张了。
他抬起头来,锐利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
在他静静打量我的同时,我也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山田恭敬地对这个有着花白头发的严肃男人说话,我留心着晃司父亲的反应,可惜,他岩石一样的脸让我看不出他此刻对我的想法。
其实晃司长得更像他的母亲,但面前这位虽称不上英俊但却气势不凡的中年男子确实符合我心目中所想象的模样,同时也证明一点,此次日本之行,我的任务怕是更难完成了。
我鞠躬用日语说:“您好。”可能不管我用什么语言都好,他们不喜欢我便是不喜欢我,但我还是希望我留给晃司父亲的印象不要太差。
晃司的父亲终于开口,很短的发音,虽然我没有听懂,可是从他的手势上,我看出他是要我坐下。
我没有回避他逼人的目光,坦然坐到他对前的椅子上。
“余小姐,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我可以为你翻译。”管家山田小姐垂眉敛目地对我道,我看她一眼,又望向晃司的父亲。
“有话说的是伯父才对吧?”我微笑,“麻烦山田小姐转告给伯父,请他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但是我不会轻易打退堂鼓的。”
山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调转目光用极缓慢的语速对今泉的父亲说话。
今泉父亲的眼神仍然没有变化。
然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有些冷淡,但却一个音一个音说得很清晰,只是我听不懂。
“先生说,他很佩服余小姐毫不退缩的精神,但是他希望你明白,有些事不管你多努力,它不可能实现就是不可能实现,比如你坚持要同晃司少爷在一起这件事。”山田同样冷淡地将他的话翻译了过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了一下,但还是保持住了。“晃司是您的儿子,相信伯父是了解您自己的儿子的,正如我坚信晃司会对他说过的话负责一样,他说一定会与我共进退,我就相信在我和晃司的共同努力下,您和您的家人总有一天会接受我们。”
这篇话被翻译过去之后,与我对视的目光变得更加凌厉,晃司的父亲眯起双眼,推开椅子站起来。
“余小姐,请你注意一下说话的态度。”山田智子冷冷地说。因为晃司的父亲还没有开口,所以我知道这话是她自己对我说的。
我垂下眼站起来。
“对不起!”用日语道过谦后,我抬起头来:“伯父,我和晃司是真心相爱,请您体谅。”
“说什么真心相爱,”然而让我瞠目结舌的是,晃司的父亲再次开口居然是用的中文,“余小姐,我知道你曾经和一个男人已论及婚嫁,说句丢我们今泉家面子的话,那个男人还同晃司的未婚妻之间有暧昧,我不知道你跟那件事有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以你这样的女子,我们今泉家绝对不可能接受,我绝对不会允许晃司被你这样的女人所骗!”
如果说到流利的程度,晃司父亲的汉语远远及不上山田智子或晃司,但他分明是懂汉语的,居然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人在一旁“翻译”,真是虚伪得可恶!
吃惊之后,我的目光也变冷。“原来您知道这件事。伯父,可能在您的眼里浮生是不可原谅的,常月仪是不可原谅的,我更是不可原谅的,但我却为晃司感到可悲,为他的出生,为他的挣扎。”
这话,也可算是我平生说过的最不客气的话,而且一说出口,我便有了面对后果的心理准备。
虽然面前的人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但我从晃司父亲的眼里看到了他不能掩饰的怒意。“余裳蓝小姐,我希望你能离开。”冰冷的话,从宣判者的口中吐出,但是我笑了。“您太客气,我当然是会走的,但是我会跟晃司一起走。”心里一瞬间有所犹豫,不知道如果让晃司选择,在家庭和我之间他将选择哪一个,又或者我不该让他面对这种选择,因为我不想看到晃司痛苦的样子,可是,这两个念头也只是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不想再被选择掉,而且,我想要幸福,我愿意赌一下,就算晃司被今泉家所放弃,我也能给他幸福。
就让我自私这一次吧。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晃司的父亲抄着双手冷笑着对我说。
他一连三个绝对也惹怒了我。“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昂着头道。
“是吗?”他眉梢一挑,“智子小姐,送余小姐出去。”冷声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去,不再理我。
“你……”我气不过,这样的人也未免太霸道,怎么,只允许他说话,别人的意见就是狗屁?
“余小姐,请。”智子小姐阻止了我。
我虽气难平,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边瞪晃司的这个顽固老爸,一边跟山田智子走了出去。
走到楼梯口,我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智子小姐叫住了我。“余小姐,”她平静地看着我,“您有勇气,可是没什么大脑。”
我咬着嘴唇。当然,我也承认自己刚才太过冲动,只是我太讨厌动不动就拿家势钱财来压人的做法,而晃司的父亲又恰好就是那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别人都得仰视他的鼻息过活,凭什么?
看我不说话,她也不再说什么,而这时,一直静静垂手候在楼梯下的一个佣人走上来,将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疑惑一看,这包好面熟……不就是我来的时候带的那个包吗?
我吃惊而不敢置信地抬头瞪着山田智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山田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不过连笑容也还是那样冷淡的笑。“余小姐当然明白我们老爷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只是我实在想不到,要面子讲礼仪的今泉家会做出这样的事,把到家的“客”——虽然是不速之客——给赶出门去!如果不是我今天遇上,打死我也不能相信这就是所谓的“上等之家”!
一把扯过背包,我咬着牙道:“晃司呢?我要见晃司!”
山田还是客客气气的冷淡:“恐怕不可以。而且,晃司少爷也不在家中。”
我吃惊抬头:“你说什么?”
山田却不再说话,只是又向我做出“请”的姿势。
我再次明白了。晃司要么根本是在家而不知情,要么就是被他母亲昨天的态度所迷惑,现在被骗出了家门,我不知道究竟他在哪里,但我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再让我见他的。
走了两步,我又不服气地回身大喊:“晃司——”
从心底发出来的声音,只是不知道能不能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的心里……
“余裳蓝小姐!”山田只愣了一下便很快回过神来,她的怒火形于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恨她一眼,噔噔噔冲下楼去。
铁门哐铛一声,在我的身后被关上,我对着那铁门发了一分钟的呆,然后苦笑。唉,我本可以做到更好的,但因为我不合时机的骄傲搞砸了一切。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可是大老远地来到日本,只是为了可以同我不想分开的人永远在一起,我做错什么了……
拿出手机,我拔通在日本我惟一能联系上的电话,可是——该用户已关机。
再拔——该用户已关机。
不死心还是再拔——该用户已关机……
死死咬住嘴唇,我命令自己不可以哭。只是暂时联系不上他而已,一切都会好的,他会来找我的,他一定可以找到我……茫茫人海中,他注意到了把什么都视为虚无的我,对我伸出温暖的手,现在,他也同样不会放开那双手的……
除了选择相信,我不能再想其他。
晃司,你在哪里。
黄昏了。
我能意识到太阳已经开始落下,是因为我无意中注意到电线竿的阴影被日光拉得斜长,抬头看了看那橙红的太阳,一点都不刺目呢……我又转头看看今泉家的大门,从我出来之后,这门就再也没有开过。
晃司在里面吗?
他在里面,还是不在?
他知道我不见了吗?
他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身体因为坐太久而变得僵硬,我缓缓站起身,对那紧闭的铁门行注目礼。
曾经,我对这份感情动摇过,我害怕被欺骗,害怕被背叛,而今我独自站在这铁门之外,才明白被拒之门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晃司……”我喃喃唤着这个名字,然后笑了一笑。“原来契而不舍是一件这么需要勇气的事啊……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站起身,我拖着行李袋,离开这个地方。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醒了。
醒来时,茫然呆望着天花板很久,我才回过神来自己身在何处:不是在重庆,也不是在札幌,而是我昨天之前都没有想过会来的地方——富良野。
我唉一口气,完全清醒了。
昨天从今泉家离开,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当司机比划着问我想去哪里时,“富良野”三个字就突然从我脑里跳了出来,然后一直鼓动着我,冲动之余,我马上就做了决定。因为语言不通,我只能用笔在纸上写下“富良野(Furano)、车站”几个汉字告诉司机我想去的地方,可能因为他以前也拉过类似的旅客的缘故,虽然我并没有完全表达清楚我的意思,但是司机却明白了我的意图。下了出租,赶上最后一班到富良野的汽车,当我到达了中富良野车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一直以来,富良野这个地方在我心中就是一个特别的所在——浮生,曾经在这里留下了他的爱情,以及他的生命……
可是到了富良野,我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太冲动。就算中日两国在文字上有相近的地方,我也不可能完全用写字来同日本人交流,好在当我快要绝望时,遇上了两个台湾到日本旅游的年轻人,在她们的帮助下,我找到此刻我住宿的由一对很和气的日本夫妇所经营的小木屋。
摇摇头,我起身,开始穿衣服。简单收拾好屋子之后,敲门声响了起来。“嗨,余裳蓝,你醒了吗?”我赶紧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笑嘻嘻的两个女生,她们正是昨天带我一起投宿在这里那两个台湾年轻女孩。
其中一个叫赖青的女孩有着一双猫一样眼睛,她对我灿烂地笑:“我们要到富田农场去赏花,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富田农场……是的,那个薰衣草的发源地,已经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农场,浮生曾不止一次对我提到那个地方,他告诉我,他曾在农场里那块被称为“幸福花田”的田间站了整整一天,天黑了都不肯离开,后来还是被农场管理员“客气”地“请”了出去。
如今今泉家的大门再也进不去,而晃司……也仍然联系不上。
掩饰着自己焦虑的心情,我淡淡地笑:“不了,你们去吧。”
另一个女孩伊云丽笑着拍了我一下:“哎呀,都到了富良野,不去富田农场看看太可惜了!走吧,跟我们一起,总比你一个人闷在这里的好!”
结果,我还是没能拒绝这两个好心台湾女孩的热情,被她们硬拉出了门。
因为我们投宿的地方是在上富良野,所以还要坐车到富田农场所在地的中富良野,好在路并不远,在车上,赖青一手拉着伊云丽,一手拉着我,不住嘴地告诉我她所知道的富良野。
“你可别以为富良野只有薰衣草哦,其实我们现在都来得太早,并不是观赏薰衣草的好时机,好在还有水仙、风信子、郁金香和冰岛罂粟花,这些都正是盛开得最美丽的时候,啊,我真想早点看到那个著名的七彩花田……”她一脸陶醉的表情似乎已闻到了花的香味。
我有些吃惊:“那里……还有冰岛罂粟花?罂粟不是毒品吗?难道这里还可以光明正大地种植罂粟?”
“不是不是,”伊云丽赶紧摇头,“冰岛罂粟花与罂粟同科,但形态特征及所含化学成分有所不同,前者为园林观赏植物,不属于用来提炼毒品的罂粟,可作花卉种植的。”
我正想再说什么,赖青却兴奋地拍我们的手:“快看快看!好漂亮的农场啊——”
我一回头,就看见赖青口里所说的“漂亮的农场”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花田向后面退去,这样的景色虽然也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可是如此身临其境的看到,感触又完全不同。空气里弥漫着很淡很淡的花的香味,让人醉了。
“啊——富良野,我来了——”赖青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叫,失礼虽然失礼,可是她的热情和快乐也感染了我们每一个人。
而真正进入富田农场的大门后,我也不能像刚才那样只是微笑了,被激动不已的赖青和伊云丽拉着跑进来,到后来大家都只能张着嘴呼吸,可还是傻笑。
“本来想吃这里特有的那种薰衣草冰激凌的,可是不知道花还没开的时候能不能吃到。唉,下次要来,我一定要选盛夏!”伊云丽万分遗憾地说。
“对啊,我也一定会再到这个地方来!”赖青拍着好朋友的肩头说,然后她抬头:“阿蓝,你呢?”在我的要求下,她们也改叫我阿蓝了。
我微笑着四望:“……你们知道,幸福花田是在农场的哪里吗?”
“呵呵呵,有人想找幸福花田啊,”赖青“奸笑”着拿出地图来看了看,然后指给我,“在那边,你的幸福花田。”
我的……幸福花田?
我回头,看着那块很快便会盛开幸福之花的农田。
但愿真能带给我幸福啊。
幸福花田种植的绝大多数都是薰衣草,因为最早的薰衣草花都是要六月下旬才会盛开,所以我站在这块花田里,看见的只是一个个让人怜爱的紫色小花蕾。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幸福花田逗留的人才比较少。赖青她们在花田边跟我挥手,说是想去农场里的香水加工厂看看,一会儿再过来找我,我对她们微笑着点头后,转过身,小心翼翼踏上花田的田垦,一步步走进花田的中央。
微风轻轻抚过我的面庞,就算是薰衣草没有开花,我站在被薰衣草包围的中央,闭了眼,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大片盛开的紫色的薰衣草。
“裳蓝,你会幸福的。”浮生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他就站在这花田里,俯下身,让薰衣草的花朵扫过鼻尖。
“你会幸福的。”他站起来,微笑着对我说。
紫色汪洋般的薰衣草衬托着他的笑容,他的脸,洋溢着幸福。
睁开眼,面前没有浮生,只有薰衣草纤细的长竿随着微风摆动。这样的舞姿,让我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然后转身。
晃司有些疲惫的脸和明亮的笑容一起出现在我面前。
一直那样笑着,一直那样温柔地注视我。
我只呆了一会儿,便开始微笑起来。
好像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可以找到我……
晃司轻轻走过来,走到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原来你在这里……”他对我伸出手,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我知道,我一定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你身边。”
我垂下眼,掩饰自己突来的泪意,握住他的手扑进他怀里。
“是啊,我在这里……”
他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不重要了;他昨天到底去了哪里,不重要了;我今后到底会不会被今泉家所接受,也不那么重要了……
“原来幸福一直都在我转身之处,晃司,你别再放开我的手了,我总是一不小心便会迷路,你要一直记得找回我啊!”我勾住晃司的脖子,在他耳边很大声地说。
晃司紧紧回拥住我,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好!”
在晃司的背后,我仿佛又看见浮生,他对着我们微笑。
我笑了。
瞬间,想起晃司曾经说过:在富良野,我见过罗浮生,至今我也记得他的笑容,在薰衣草田间,他告诉我,有一个女孩叫“裳蓝”,那个女孩子,喜欢掉眼泪。
可是我曾经一度不会再流眼泪。
是晃司,他走过千山万水,来到了我的身边,让我再次学会流泪,也让我懂得……什么叫幸福。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幸福。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