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建飞
小时候最爱听父亲讲狐狸精的故事。
狐狸精有男也有女,有好也有坏。他们总穿着长长的袍子,对人笑容满面地拱手作揖。他们比人还像人,只是,常常一转身,不小心就露出个红毛的大尾巴。
“狐狸修炼五百年,可以成人的样子,可是必须要修上几千年,才能把尾巴修不见。”父亲一脸神秘地说,“要知道,我们人也都是修炼来的,我们修得更久,修了几万年,才把尾巴修掉。不信,你摸摸屁股后面,到现在,还有一小截尾巴骨呢!”
我摸摸屁股,果然有个小骨头。却一边点头,一面心里想:“狐狸干吗那么费劲?修成人有什么好?人又干吗那么费劲?修几万年,才修掉一条尾巴!”
夏天,端了一盆昙花到大树下。为的是让它晒一点太阳,又能够因为有些树阴,不至于晒得过火。
没想到,才几天的时间,一株昙花上,居然爬了五六只蝉蜕。蝉都飞走了,只有张牙舞爪的壳,虽然已经空了,还紧抓着昙花不放。
妙的是,就在大树四周,也躺了许多死掉的蝉。每只都很完整,大大的头,薄薄的翼,泛着蓝绿光芒的身体,好像正值壮年,就骤然而逝的一群。与旁边的蝉蜕对比,就更有意思了。仿佛婴儿房与殡仪馆开在一起。不禁令人猜想:这些死掉的,搞不好,正是不久前,由这些壳子里出来的?
查百科全书,果然有些可能!
书上说,这种蝉在地底下要潜伏17年之后,才能钻出泥土,从蝉蜕里挣脱。公蝉的腹下有一对“膜”,可以振动出尖锐的声音,吸引母蝉。
然后,它们交尾,交尾完,公蝉就死了,剩下的母蝉,就用它尖尖的尾巴,插到树皮里产卵,产完卵,也掉在树下死掉。
再然后,卵孵化,成小虫,落在地上,钻进土里,靠树根的养分过活,开始漫长的17年的等待。
天哪!它们等上17年,真正能飞、能鸣的日子,居然只不过1个月!用人类大约80岁的寿命推算,如果我们也像蝉一样有这“等待的时期”,那一等将是:
16320年啊!
去看一位残障的学生。天生的异常,使她的脊椎弯曲,肋骨压到了内脏。从小到大,已经动了7次手术。坐在轮椅上,她身体外面支着钢架,据说身体里面,也支了粗粗的钢条。
“老师,我已经不知道不痛是什么感觉了!”她神态怡然地对我说,“但是想想,父母在一起,有上亿个精虫。凭什么会是我,早早游到母亲的卵子,进去受孕。又多么有幸地,让我这受精卵,能在子宫‘着床’。再多么幸运地,十月怀胎,被平安地生下!”她一笑,满是安详,“跟那些未受孕的比起来,我能来到这世界,已经够走运了。我要好好活着,活个够本,才不辜负这一生啊!”
记得二十几岁时,有个专门研究轮回的朋友,到家里做客。
“我们夫妻,下一辈子还会不会是夫妻?”我太太问他。
“很难,机会不大!”他想都没想似的答。
“可是……可是难道这一生夫妻的爱,死了,就完了吗?”
“好像电插头,拔掉一极,不亮了!”他又冷冷地说。
“那不是太可惜了吗?”我不平地说。
“有什么可惜?你几时能记得前生?你记得你上一辈子,也是跟你太太吗?你当然不记得!”他一笑,“同样的,你下一辈子又能记得这一辈子吗?既然不记得,是不是同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夫妻缘,只是缘的一种,没有绝对不变的,否则轮回就没意思了。最重要的,是你们今生是夫妻,看得到、摸得到、最实在!”
将近20年了,他的话常在我脑海浮现。一方面觉得他太无情,一方面又觉得很有道理。这世上,什么比今生更实在呢?
很喜欢一个禅宗的故事。
有一天老禅师带着两个徒弟,提着灯笼在黑夜行走。一阵风,灯灭了。
“怎么办?”徒弟问。
“看脚下!”师父答。
当一切变成黑暗,后面的来路,与前面的去路,都看不见,如同前世与来生,都摸不着。我们要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看脚下,看今生!”
许多人都相信来生与前世。因为那让我们能对今生的不幸,用前世做借口,说那是前世欠下的。也又对今生的不满,用来生做憧憬,说可以等待来生去实现。
问题是,哪个“今生”不是“前世”的“来生”?
哪个“来生”不是“来生”的“今生”?
来生的缘,可以是今生结下的;来生的果,可以是今生种下的。前世的债,今生正在还。还不清,来生还得继续。前世的缘,今生正在实现,好不容易盼到了,还不好好把握?
看脚下!看脚下!
有什么比脚下踩的地更实在?有什么比今生更直接?
今生都不积极地把握,凭什么瞻望来生?今生都不耕耘,凭什么盼望来生丰收?
难道我们还要像不负责任的父母,欠下债,死了,等儿女还?打算今生欠债,来生还吗?
还是勇敢地面对今生。今生债,今生了!连前世未还的债,也在今生了断。
何况,这有限的今生,是我们的灵魂漂泊了多么久之后,才盼到的。今生之后,又可能有多么漫漫的长夜!
如同蝉!17年,只换来30天。
我们当然要像它们一样,高高地飞到枝头,欢唱着、呐喊着。敢爱、敢恨,能取能舍。倾我们最大的力量,以我们最真实的心灵,把握我们有限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