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唐棠一个人站在湖水前,暖暖的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耳朵上的坠子、脖子上的银圈叮叮当当地响,她觉得这声音灌满了耳朵、衣裙和小小的胸腔,老爹走了三个月,两位哥哥却乖了很多,每天洗衣做饭干活照顾她,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那天大船来的时候,动静可大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看,官吏来了,士兵来了,甚至惊动了镜月城里的南离王殿下,他赶过来跪在涂泥里山呼万岁,大船上下来一个很威风的男人,头戴像一只老虎头的金冠,高大漂亮,看都没看南离王一眼,却抱着老爹又哭又笑,叫什么“师兄、大哥”。然后他们来到家中,喝酒吃饭,说了一晚上的闲话,唐棠一句都听不懂,站在一边的大哥眼睛里却放着光。
第二天一大早,老爹和那位大个子就都不见了,湖里黑压压的大船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来过。唐棠虽然很生气,但是她没有像一般的孩子那样大哭大闹要父亲,只是呆呆地流眼泪,仿佛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不见了,二哥搂着她说老爹帮老朋友一个忙去了,不久就会回来,大哥看着湖水叹气说,我就知道老爹不是一般人,真想和他一起去。
二哥沉默寡言,每日除了打理家务,就是接过老爹的剪刀、刮刀和梳子,继续给村民们剪头发,闲下来就爬到洋槐树上望着天边的云彩出神。大哥除了给乡亲们写几封书信,就一头扎在老爹的书房里不出来,唐棠每次进去看他,都发现他披头散发,躺着、蹲着、趴着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翻着纸页,看着看着还会高兴地大呼小叫,遍地都是书卷,一塌糊涂。唐棠觉得老爹回来会把他吊起来打。
这三个月中,南离王殿下多次派人从城里送来许多吃的,官长们总是客客气气,有一天,他们还派了两个仆人和一个女官姐姐过来,说要照顾三个孩子的生活,可是古怪的老爹走前说过,不许他们离开这里,也不许他们和外人住。女官姐姐只好留下许多王宫里的食物、书籍、衣裳回城去了,临走时还送了小唐棠一个黑玉手镯。
一日,二哥在院子里练拳,大哥在书房里念念叨叨,唐棠蹲在地上逗猫,门口来了个人,大喊:“老唐,剪头发啦。”练拳的唐郎放下把式,伸头一看,原来是村子西头的小石匠。
这个人很奇怪,从未来剪过头发,听别人说似乎一辈子窝在他的石头屋子里不出门,白天睡觉,晚上叮叮当当敲他的石头,因为他会点石雕手艺,能给村里的九圣庙雕刻些石像,能给富人大户雕些玉石玩物、家庙牌坊之类的,倒也不愁吃喝。他和老爹关系不粗,时常过来借书,不过总是借了忘记还。
有一回唐郎去讨还一本《镜中剑圣》,进到他家中就觉得空气污浊难闻,有一股腥臭的甜味,地上满是碎石、工具各种杂物,下不了脚,小石匠裹着一床破棉絮滚在地上,满脸污垢,满头乱发和茅草一样的长胡子油腻腻像拖把,打着震耳欲聋的呼噜,他除了敲石头看杂书就是死睡觉,可以几天不吃不睡,也可以几天吃了就睡,总是灰蒙蒙脏兮兮,佝偻着腰,没人能看出他多大年纪,所以都叫他小石匠。
小石匠来到唐家的院子,大摇大摆就往里走,今天他照旧穿了一身灰扑扑看不出颜色的破旧长袍,头发散乱地披着,倒似比平日干净,满脸污垢也洗去了大半,露出一张灰白色的脸,底下居然透着红晕,一路喊着“老唐”。
“石匠叔叔,我爹出远门啦”唐棠抱起竹节虎(她的猫)打量着小石匠:“不过,二哥也会剪头发。”
“唔,老唐出远门了?他可从没离开过大泽啊。”小石匠挠着脑袋。
唐郎走过来招呼他:“石匠叔叔,这边坐,我来伺候,我爹走的时候,村子里闹哄哄,你都不知道吗?”
小石匠晃荡着脑袋说:“不知道,不知道,你知道我的,白天都是在睡觉,打雷也不会醒,你可知道你爹去哪里了?”
唐郎拿着剪刀,刚刚给他铰掉两络油腻腻的长发,一听这话,忽然不好回答,一来他并不是太清楚那些巨舰和士兵代表着什么意义,二来这位小石匠和爹爹并不是很熟的朋友,来得也蹊跷。正在犹豫时,却听哥哥在书斋里一阵大笑:“哈哈,果然被我算中了,这是通天塔的图样,我爹和这群老虎逆流西上,自然是要去通天河上的万钧城了。”
唐郎和小石匠都是一愣,唐郎暗骂哥哥不靠谱,而小石匠却表现得很有兴趣,扭头冲着书斋的方向问::“通天塔,万钧城?你爹一个教书先生、剃头师傅,这些关他什么事。”唐璜一个青蛙跳,跃过挡住了书斋门的书堆,落在堂屋里,手提一卷破破烂烂的长卷轴,根本不管小石匠的存在,兴冲冲对弟弟妹妹说:“老爹走的那天晚上,曾回到书房打开这幅画翻来覆去地看看,我当时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经过这两个月翻箱倒柜地读书,终于知道了。”
小石匠饶有兴趣地问:“研究出来了不,这是啥?”
唐璜哈哈大笑,扬着卷轴,破烂的布帛上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各样的线条和文字注解,小孩子得意洋洋地说:“这便是,万钧城通天塔的‘天火’机关图样。”
这时候,唐郎的剪刀停在半空,唐棠抱着猫呆呆地站在门口,小石匠盯着那幅图发呆,下午的阳光依旧照得屋里亮堂堂,忽然,屋梁上喀喇一声响,大片的灰尘泥沙落了下来,搅和在阳光里像一团灿烂的金粉,劈头罩向唐璜。
小石匠蓦地大喝一声,抓起围在脖子上的围裙,奋力挥舞,然后布围裙扬起一阵狂风,击向唐璜,同时一手格开唐郎刺来的剪刀,怒道:“我是在救他。”,一时间,小孩的大喊声、风声、物体撞击声、猫叫声响成一片。
须臾风定,尘土落了一地,唐璜依旧站在原地,满头是灰,手里拿着卷轴发呆,小石匠手持围裙扎了个马步蹲在屋子中央,胸前一道刀痕,衣衫碎裂,面前有一人慢慢挣扎着从尘土里起身,一手握刀,一手向唐璜伸过去:“把图纸交出来。”
兄妹三人看得亲切,这人正是隔几天就来看望他们的南离王王宫武官,名叫熊傕,前几天还送来了衣服和食物,不知道为何蹲在了屋梁之上。小石匠抖抖手里的围裙道:“熊傕大人,我在这儿呢,您就这么欺负小孩子?”
熊傕打量着他,又惊又恼,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大人自然不会记得我们这些贱民。我就是这大泽边上的小石匠,去年令尊墓前的石像还是我雕的呢?”小石匠笑眯眯地回答。
熊傕愣了一愣:“既然如此,这事与你无关,我奉命来诛杀帝国叛逆,取回机密图纸,快让开吧。”
唐璜万万不曾想到这三个月对他们关怀有加的熊傕大人居然换了一副嘴脸,又惊又怒又伤心,大叫:“熊叔叔,这是为什么?”
小石匠摆摆手,叫他别说话,却发现黑黑瘦瘦的唐郎早已站在圈子外,满脸平静地拉住了哥哥,而唐棠依旧抱着猫立在门槛上,定定地看着他们,石匠不禁暗暗称奇,转脸问熊傕:“大人,您说是奉命,敢问奉的谁的命,是南离王殿下,还是天子诏书,小民斗胆请您拿出来一见。”
熊傕眉头一皱,说道;“好,给你看”,伸手往怀里一掏,却丢出个圆球,轰地一声巨响,火光耀眼,小石匠在大骂声中把围裙舞成一个圆球,同时往后翻了一个跟头,挡在两个小男孩面前,须眉都被火光烧焦,围裙更是变成了飞灰。小石匠怒骂道:“你这头白痴狗熊,居然使出霹雳弹,烧坏了图纸不怕你主子剁了你熊掌。”
熊傕见霹雳弹居然不曾炸死他,又吃了一惊,却说:“烧掉又如何,老唐大儿子过目不忘,抓住他,便是活图纸。”
却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说:“不要和他啰嗦,一并拿下,这人明显是天工堂的大宗师,帝国重金悬赏的要犯。”
一个婀娜的身影走进屋里,纤细白皙的手掌搭在唐棠的脖子上,南离王的女官青月,一身软甲,腰悬双刃,唐棠抬头看着她,叫声:“青月姐姐……”。青月微微一笑:“棠妹妹乖,跟姐姐去宫里住几天。”
小石匠看到唐棠被挟制,不免有点恼怒,忽然回头像兄弟二人使了个眼色,左眼眨了三下,右眼眨了两下,唐璜大惊,方要问,又被弟弟拽住。小石匠回头冷笑着对青月说:“南离王真是了不起,憋了整整三个月,没憋出病来吧,我看平日镜月城就数你这小妹子顺眼,没想到今天也学会了为虎作伥,欺负小女孩。”
青月轻笑道:“大宗师过奖,您这么大人物,居然藏在我们小小的南国做石匠,那才是所图非小吧。熊傕,动手”
不料,屋里却同时喊出三声“动手”,一声是青月喊的,一声是小石匠喊的,一声却出自小姑娘唐棠,屋子的窗户全部打开,数十名弓弩手扣动了扳机,箭雨纷飞,唐璜却奋力一脚踢向中堂的那尊老师石像,唐郎则像猿猴一般地从箭矢中穿过,直扑青月,熊傕挥刀斩下,却被小石匠一拳击中下巴,羽箭全部射中了小石匠的身体,但他全然不在意,把熊傕按在地上一顿暴打。
当唐璜踢中石像的时候,堂屋地面就陷出一个大坑,而墙壁上流出了黑乎乎的液体,此时唐郎正好扑到了青月面前,青月微微一错愕,直接把唐棠抓起来挡在面前,却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她停止了动作,那只竹节虎猫直接扑在她脖子上,张开满是利齿的猫嘴,咬住了她的咽喉,屋外原本站着黑压压一群官兵正要一拥而上,青月放开了小女孩,转过身冲他们摇头,唐郎抱住了妹妹,然后抽出了青月腰间的蝉翼刀,抵在她后心,平静地说:“青月姐姐,得罪了。”窗户前的弓弩手上好了第二支箭,却不知道如何是好,青月无奈地挥了挥手。官兵们推开几步。
小石匠站起身来,地下一滩血污,熊傕被打得不成人形,小石匠粗声粗气地说:“唐郎,拿这个女人做人质,我们走。“他伸手接过蝉翼刀,压在青月脖子上,竹节虎喵呜一声,回到了唐棠怀里,小石匠押着青月,和三个小孩一并退向那个大坑,在跳下去之前,唐璜大叫一声,折下石像前的一支蜡烛,丢在满地横流的黑色液体中,瞬间烈焰飞腾,小屋,书籍,院子,泥鳅,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