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是第二天去到志武沙场的。
当玉清刚听说志武办起沙场时,确实有点兴奋和激动。
自从她走出灵泉寨以后,就和志武没有了联系,但她绝没有把志武忘却。作为一个女人,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忘记自己的初恋。这或许正是女人和男人的最大不同点。志武应该算是她的初恋,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往前再进一步,保持的时间也不长,但毕竟有着含情脉脉的那样一份浓情。要是他们不分开,肯定会结合在一起。
当初走出去的时候,她本来是想,适当时候再与志武继续下去,毕竟他们是知根知底两小无猜的一对,一颦一笑,彼此都能感应得到。孰料一旦跨出去,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开头的日子,她是多么孤立无助啊!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多少有些姿色的女人,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异性骚扰的状况可想而知。要是她长久孤立无援,在错杂乱流中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她需要帮助,乃至于需要靠山。她也绝非“病急乱投医”,毫无选择。她最终依了这个叫“孟钱庄”的香港人,除了他有一定实力外,还在于他待人宽厚。他常常往来于深圳与香港之间,采购一些日用商品,自然与深圳有一些社会交往。而这些人中,并非全是老板,也有个体商贩,甚至一般打工仔。凡与他有交往的人,只要急用钱了找到他,他总会慷慨拿出。但“拿出”不是送,而是借,也要算利息的,只是利息不高,比起暗中放高利贷的划算多了。于是,便有急用钱的,来托他的熟人向他借,他也借。“孟钱庄”的绰号,便是这样来的。
从第一次见到玉清,孟钱庄就非常喜欢她。是一个和玉清一道打工的小子认识孟钱庄。小子姓田,玉清喊田哥,此人十分仗义,玉清常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庇护。田哥闲时帮孟钱庄送一送货什么的。孟钱庄有一次请田哥吃饭,田哥把玉清带上了。孟钱庄以为是田哥的女朋友,田哥说,是他义妹。哥和妹之间,除了互相关心和爱护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孟钱庄一听好不欣喜。他对玉清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于是,只要到了深圳,就要邀请田哥和玉清吃饭。一来二去,其意图充分显露。田哥本不许孟钱庄打玉清的主意,但玉清在田哥面前直夸老孟人好。既然义妹愿意,他也没啥说的。于是,孟钱庄便与玉清成了。
其实直到这个时候,田哥身边也没有女人,但田哥从来就对玉清没这方面的想法。孟钱庄也私下里也感到纳闷。但天底下偏偏就有这样的男人,把他喜欢的女人像宝贝一样护着,却毫无一点占有的意思。
人世间的事真是奇怪,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作巧妙安排。田哥自把玉清交给孟钱庄之后,便在一场车祸中丧了生。玉清悲痛欲绝,孟钱庄也是惋惜不已,想要对他家人作一些补偿,可问来问去也不知他是何方人。查他身份证,居然也是假的。看来上天安排田哥来护着玉清,玉清一旦不需要他护了,他就彻底消失了。
玉清看老孟并没有看错。可以说,玉清需要什么,老孟就给她什么。但玉清不是那种以攫取钱财为目的的人,她跟了老孟,更多是需要老孟的帮助,而不是无止境地向老孟要钱。她把自己的打算向老孟说了,老孟顿觉玉清非同一般女子,是有志气有作为的,当即表示,将全力以赴支持她。
玉清开过店,卖过这样那样的商品,但都不成功。后来为了护肤,去美容院的次数多了,才悟性顿开,决定从事美容行业。这是既有前景,也更符合她情趣爱好的事。就这样,在老孟的支持下她办起了美容院。生意果然一路顺畅,如帆遇风。
她这才有了闲暇之思,想家人,也想灵泉寨的一切,自然也会常常想起志武。每每想起志武她不能不发出一声叹息,因为她的美好初衷再也无法实现了。其最根本的原因,除了她已经跟了老孟,再也不是原先的玉清了之外,还在于现在的她,已经有了更新的想法。
所以说,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未来作真正的保证,因为人都是会变的。客观环境变了,处于其中的人,焉有不变的道理。
但是,叹息归叹息,并不等于她不想志武。这一次,当美容院完全走上顺畅之路以后,她终于能够回来,看看父亲、母亲,看看灵泉寨,同时也探听一些志武的情况。她知道,父亲从一开始,就反对她和志武交往,所以在往常与父亲的通话中,她从不过问志武的情况。现在回来,突然听说志武在灵泉寨开办沙场,便迫不及待想去看看。父母知道她已经成家——她是这样对父母说的——所以对她去看志武,也不会再有异议。
玉清刚刚走过风水宝墩,志武就看见了她的身影,可见志武一直注视着村寨方向。昨天下午,他就知道玉清回来了,是郑女告诉他的。郑女并不知道志武曾和玉清有过一段情意绵绵的经历,其时,郑女尚未嫁到灵泉寨来。由于志武和玉清的那一段经历很短,短得没来得及在灵泉寨留下任何说法,因此郑女在嫁过来的几年时间里,从没听人说起过。
郑女告诉志武,说长庚家的玉清回来了,只是作为一桩新闻传播。还说了玉清的装束打扮如何出奇,说得绘声绘色。
志武听说玉清回来,不能不有所波动。作为男人,虽然并非每个人都很珍惜初恋,但对志武来说,玉清毕竟一去好多年渺无音讯,突然就回来了,怎不让他牵动心绪呢?他继玉清之后走出灵泉寨,中途几次回来,都希望碰上她,可屡屡落空。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玉清只在最初阶段回来过一次,从此不再露面。他大约知道她在深圳,但他不可能去向长庚要她的电话号码,更不可能只身前去找她。他也是在骨子里很有血性的男人,最看不起一个大男人拴在女人裤腰带上。他得自己闯荡,奋斗,有朝一日两人相见,才不至于恨不如人。在闯荡、挣扎、奋斗的过程中,他几乎快把玉清忘了。当然,所谓“忘”,并不是玉清这个人,而是指他已经不再思念她了。这或许也是男人和女人最不相同的地方。
玉清突然回来了。这消息好似一只魔手,一下子就把记忆中封存着的一只盒子打开了。昔日的情感蛰伏其中,一旦打开便活跃起来。他顿时想起在竹树林中二人相会的情景。他一直十分后悔,当时没有一下子抱住她、亲吻她,这也是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心里反复出现的镜头和情绪。天不亮他就醒了,挨到天全亮了,才起身走出工棚,却又不知要往何处去。除了郑女在厨房弄出的响声,到处一片静寂。他不知道郑女昨晚是否回家,不过他已经暗示小龙,无论如何也要把握好一个度。尽管志福迄今没有什么反应,但志福还有个一碰就响的父亲,城里还有个哥哥,万不要把好事弄成坏事。他想,小龙自会把他的意思转告郑女。响鼓不用重锤,二人应该不用再让他操心。
志武不再注意厨房,转过身来,绕着沙场转圈。可无论走到哪个部位,总要止不住往林盘方向了望。他忽然觉得,今早的林盘,竹树格外葱茏,淡淡的雾气从丛林中飘起,特别有一种依恋的情绪。他知道,这都是因为玉清的缘故,因为玉清就在那葱茏之中。毫无疑问,玉清不会这么早就走出门来。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尽管乘坐飞机,依然有旅途的劳顿,加之回来一番应酬,肯定十分倦怠,说不定这会儿还没起床呢。但他仍不由自主地往林盘方向望去。
他希望玉清来到沙场,相信玉清一定会来。他在这里开办沙场,她岂有没听说的道理?即使他和她都不再是原先的志武和玉清了,她也会来的。不问为什么,完全凭直觉。
玉清你来看看志武吧!志武和过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啊!
他至少没辜负她的希望——他想,她对他应该是有希望的。希望他好,希望他有出息。正如他希望她好,希望她有出息一样。大凡拼力进取的人,都有这样一种心理:不愿在过去的熟人面前掉价、丢脸。何况玉清还并非仅仅是一个熟人,志武此番心理就更加强烈了。
此刻,终于盼来玉清的身影。昨天郑女向他描述的玉清,是白衣、白帽、白鞋……俨如白衣仙女一般。可今早瞧见的玉清,已是另外一番打扮。远看一身粉红、一头长发,在空中飘逸。虽数年不见,志武仍能从她走路的姿态,一下子辨认出来。他看着、看着,一颗心怦然跳动不止。
上午掘沙面的一些事,他已全部交托给云章了,他早早来到这里,全是为了迎接玉清的光临。
玉清越走越近了,志武心里又一番激动。平时那么冷静和有城府的志武,今天居然有点失态,似乎忘了周围的一切,包括身后的沙场。他的整个身心都被玉清牵着,以至从背后沙场投来一双双奇怪的目光,他也不在乎。在众人心目中,志武出现如此情状,是绝对没有过的。
玉清终于笑容满面地走到他面前,先喊了一声志武,志武才说:你回来了。
居然是很平淡的一句话。而内心的波翻浪涌,却是难以名状。
玉清说:我昨天回来的,听说你办起了沙场,我好高兴啊!
志武扭过身子去,指着身后说:就是这里。
玉清说:我都看见了,老远就看见了,我为老同学感到由衷的高兴和自豪。
志武心中沉了一下。玉清一声“老同学”,便猛一下把他们的距离推开了。但她称他老同学又确实没错,不这样称呼又怎么称呼呢?他们不同宗同姓,宗徐两家,在历史上也没有任何亲戚渊源,两姓人之间,除了依年纪大小互相尊重外,再没有另外的称法。可是,老同学三个字从玉清嘴里出来,他总感到不是滋味。
略有点不舒服之后,又转念一想,也许玉清并没有生分他,以老同学相称,更符合场合特征吧?于是,不再在这一细节上打转,带了玉清去他的沙场参观。
沙场的人大多不认识玉清,即使知道是长庚家的,过去也都只是听说,并没亲眼见过。
玉清上身套一件大半长的粉红宽松袍衫,下着乳黄嫩青色长裤,脚蹬一双白色旅游鞋。略长的头发自然披垂,每一根发丝都拉直得很有重感,笔直泻下如同瀑布。加上她白如脂玉的皮肤,整体给人的感觉,真是鲜亮无比。志武陪着她,是在高处行走,在低凹地带劳作的人,须仰视才见。玉清便既像晴空里的一朵轻云,款款飘飞;又像云中透出的一抹霞彩,炫人眼目。几个驾驭机械的崔老板的手下,无不在心中称叹:这地方,居然还出这样的美女。
志武自然是感到荣耀的,因为如此漂亮的一个女人在这里出现,全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是专程来看他、来关照他的。她是他的同学、朋友,甚至是曾经的情人……想到这里,就有一股热流从心尖上骤起,越聚越多,越涌越烈,以至他的眼窝、颊面,也有些潮热起来。忽然,时间和空间,开始在他面前急剧退缩,渐渐又回到多年以前,他和玉清结伴而去,结伴而回,他们又在竹树林中身子相挨……当时,他冲动了好几次,终于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把玉清拥在怀间。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每想至此都后悔不迭。于是,他总结出一个经验,男女情事,发展到极致之时,若不及时把握,必向相反方向萎退。他和玉清,在多年前的竹树林中,便是他们关系的极致时刻,可惜他未能及时把住,于是,如海汛退潮一般,白色的浪花越去越远,最后完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