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入中天,四下无声,只隐约可闻细微的虫鸣之声。
唐蜜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半晌都没回过魂来,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睡在一间陌生的房里。房里只点了一盏暗幽幽的灯,摆放着简单的桌椅和可供两人睡的床铺,她的肚子上还搭着一床布面簇新却有陈旧气味的薄被。
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头有点疼……自己难道不应该正在城街口卖糕点吗?
门突然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身段婀娜的少女。她杏眼乌发,皮肤白皙,见唐蜜看着她,便淡淡一笑:“你醒了?”
“这是……哪儿?”
“还能是哪儿?我瞧你是睡糊涂了。”少女一双美目如水波粼粼,甚为动人,“今日你受了不小的惊吓,赶快休息吧,明日还要见司乐大人。”只见她解了衣裳也爬上了床铺,见唐蜜仍傻愣愣的,便又补了一句,“对了,我叫淑兰,你呢?”
“唐蜜……”唐蜜老老实实地答了一句。
“快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淑兰点点头,吹了灯烛便躺下睡了。
但……唐蜜真的有一种想扑上去把淑兰揪起来狠狠抽打拷问一番的冲动!现在这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她被人掳劫了?劫财还是劫色?或者被人下药失去了记忆?那这神奇的药不知从哪里能买到……她的脑子乱糟糟的,胡思乱想了一通,最后用那条透着霉味的被子捂着头才慢慢地冷静下来。
等等,她要把脑海里仅存的记忆再拿出来梳理一遍。
今天一大早,唐蜜就带了自己新做的花糕甜点出来叫卖。不一会儿,街口突然拥入越来越多的人。她正在疑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就看见一列列整装的禁军走来,紧接着人群被隔开,一队锦旗飘扬、繁花锦绣的车马辚辚而过。唐蜜探出头还没看出个究竟,就感觉被人推搡着挤掉了半篮子糕点,再然后又有人踩了她的脚。突然,半空中黑了一片,不知从哪儿飞出数十个黑衣人,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刀剑相交之声,混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场面一片混乱。
唐蜜护着篮子缩着头,只看见一片水红的、嫩黄的、明蓝的、翠绿的裙角。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刺鼻的香粉胭脂味,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隐约还能听见人群中有人在喊:“快!把她们都给我抓回来!”
“可……”有人在迟疑。
“可什么可!凡十二岁到十八岁面容尚可的女子全都给我抓回来!”一声呵斥,惊得唐蜜心里发慌,什么?这是什么状况?
容不得她细想,唐蜜突觉脑后生风,砰的一声,她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接着,她就在这奇怪的地方醒来了。
果然是被人掳劫了!可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又怎么会要把凡十二岁到十八岁面容尚可的女子都抓回来呢?莫非是……那个什么……青……楼?唐蜜打了个寒战,但这感觉又不大像,如果是青楼的话,不是应该把一大群女人关在黑屋子里不给吃不给睡,还用小皮鞭逼着接客吗?看那个淑兰的神色也不像。那么,恐怕就是被掳到什么高官富商家来当丫头了。对,这个设想比较靠谱,淑兰不是也说明日还要见什么大人吗。
唐蜜心想,若这大人是个慈善之辈,她说清楚自己是被搞错带进来的路人说不定就给放出去了,若……真是只能留下当丫头,那也未必会比她在外面每天卖糕点差到哪里去。唐蜜的爹娘早逝,这世上早就没有一个亲人。好在她学了一手厨房里的手艺,每天卖糕点挣来的钱勉强能让她吃个半饱。那样的苦日子都能过,在内宅里寻个机会去厨房做事应该不算太难吧?要知道一般的奴婢都想在近前伺候,可没人愿意去当烧火丫头的。
更何况就算她现在担心也没什么用,唐蜜天生就是豁达开朗的性格,想通了之后翻了个身便打算继续睡。
但肚子却叫了一声。
好饿!
唐蜜缓过劲来才想起,她一天都没吃一口东西,连一滴水都没碰,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完全不能忍!这一下彻底睡不着了,唐蜜小心地起身,还好一旁的淑兰没有被吵醒。
门外月色正好,笼下一地光华。
回廊建得极为精巧,顶上挂着一盏宫制纱灯,照得回廊十分清楚。唐蜜不识路,只能摸索着一路寻过去。好在她的运气不算坏,绕过一排厢房,她很快就闻到了熟悉的烟火气,寻到了小厨房。
厨房里没有人,炉子倒是烧着,但锅里只有热水。一旁的案板上别说剩饭剩菜,连个冷馍馍都没有。唐蜜翻了半天,只找到一些面粉和一些不知哪个小丫头藏起来的干果零嘴儿。她想,要不就吃点花生核桃垫垫肚子算了。
唐蜜刚抓起一颗花生,就听见回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外便探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来。
小孩?谁家的?
那孩子不过两三岁大,穿着简单的素色短衣,两只眼睛圆圆亮亮的,小脸小手胖鼓鼓白嫩嫩的,活像个糯米粉捏出来的小团子。这小团子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扶着门框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他一边朝唐蜜走,一边不住地用眼神打量她,走到近前却突然停住,抬着头用鼻子仔细嗅她的衣服,张嘴蹦出两个字来:“糖糖……”
“糖?”唐蜜有些莫名其妙。
小团子终于嗅到了糖霜味的来源,欢快地扑上来,一把抱住唐蜜的大腿。湿漉漉的两只大眼睛眨巴着,小动物乞食一般地盯着唐蜜,嘴里还念叨着:“糖糕糕……噗……”应声吐出一个口水泡泡。
唐蜜后知后觉地举起袖子闻了闻,白天那篮子糖糕基本上打翻在自己身上,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甜甜的糖霜味,难怪这小团子这么不怕生地投怀送抱。
可……她没糖糕给他吃啊。
“要不我剥颗花生给你吃?”唐蜜讨好地把手中的花生亮出来。
“糖糕糕!”小团子的头摇得特别坚定。
唐蜜颓丧地叹口气。
反正她差不多睡了一天,自己也是饥肠辘辘,干脆就着厨房里这点材料做些糕点。这么一想,唐蜜哄了两句:“乖,先坐在一边等着,姐姐这就给你做糖糕。”小团子的眼睛亮晶晶的,自己找了张矮凳坐下,用两个肉拳头撑着脸,兴致勃勃地看她动手。
盛面粉,兑水,和面,加糖……唐蜜想了想,又剥了点花生、核桃、杏仁。捣碎了做料,加柴火,烧水,上蒸锅。
说起来复杂,但这些活都是唐蜜平日里做惯了的,此刻行云流水一般地完成,不多时就有一阵阵甜丝丝的香味渗出来,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小团子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伸着小舌头舔嘴唇。
等唐蜜将糕点盘子端出来,他马上扑上去抓了一个,一边被烫得嘶嘶叫,一边又迫不及待地去咬。唐蜜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慢点,小心烫……”
小团子噘着嘴咬了一小口。
“好吃吗?”唐蜜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问。
小团子却突然停了下来瞪大眼睛,口里含混不清地发出两个字:“酥酥……”
“酥?”唐蜜哭笑不得,“这不是酥,是糕!”
“黄酥酥……”小团子努力咽下嘴里的糕点,一本正经道。
黄?酥酥?唐蜜大惑不解,低头看见自己脚下正踩着一道又长又瘦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在左边,小团子的影子在后边,那这是……唐蜜后知后觉地转头,才发现她的身后站了一个男人!
他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这深更半夜的,该不会是鬼……不,他有影子,而且他眉峰凌厉,眼神锋锐,看起来阳气很足。说起来,唐蜜每天在京城走街串巷地卖花糕甜点,也见过不少人,小到贩夫走卒大到高官富户,却没见过一个人像面前这个人似的,一个字都没说,就隐隐地给人一种想要拜服的压迫感。
尤其是他的唇生得十分薄,看起来十分寡情冷血。
这种人特别讨厌。
唐蜜退了几步,厨房里的氛围慢慢地变得紧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有一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可下一刻,她的身后突然传出一阵很响亮的吧唧声。
小团子吃完了一块糖糕,意犹未尽地吧唧了一下嘴。
紧接着,“咕——”唐蜜的肚子高声响应。
男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精彩纷呈,像是想要发怒又像是想笑,最后嘴角抽搐,到底还是什么表情都没露出来。
“你、你是什么人?”唐蜜已经破功了,她敢肯定她一定脸红了!但是这个时候一定要先发制人转移话题!可她眼珠一转,却发现面前这个男人的衣袍上……很有内容。最显眼的是一个小小的黑脚印,左边还有一块油渍,右边有一片泥,泥巴下面还有一大摊可疑的水印,袖子好像也不太对劲,仔细一看,左边的袖子要比右边的短一截,还带着毛边。
这……实在是太不严肃了!瞬间就让刚才压迫的气氛荡然无存。
唐蜜忍不住看了一眼小团子。
他肯定是罪魁祸首!
可男人并没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你给他吃了什么?”
“糖糕啊,我刚做的。”虽然面前的这个人很可怕,但是唐蜜已经不那么紧张了,想到小团子说什么“黄酥酥”,就有些了然了,也许他说的是黄叔叔?但他是什么人呢?富贵人家的孩子都有奶娘,但这小团子的身边既没奶娘也没丫头,只跟了一个叔叔,莫非他是奶……爹?到底有没有这号人物,唐蜜也有些拿不准,不过这些都跟她没多大关系。
于是,她拉家常似的跟他聊了起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是皮得很!比如住在我家隔壁的崔大娘的孙子,今年两岁半,要是没人看着,他自己就能上房揭瓦!不过你不用担心,小孩子要活泼点才长得快……”她是真的饿了,又递了个糖糕给小团子,然后才往自己嘴里塞,一边塞一边问,“这个……黄叔叔你要吃吗?”
“黄酥酥”嫌恶地看了一眼,傲娇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不吃拉倒!
唐蜜翻了个白眼,转眼见小团子吃得沾了一脸的糖屑,连忙掏出帕子给他擦脸。他的脸又滑又嫩,唐蜜忍不住心痒,顺手又摸了几把,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小团子竟然舒服得直哼哼,小猫似的舔了舔嘴又一脸恳切地看着她。
“不能再吃了。”大半夜的吃多了可不消化,唐蜜哄他,“我下回再给你做别的,红豆饼、蜜桃酥、百花糕……”小团子一脸向往地用力点头。
唐蜜满意地牵着他起身:“走,我们去外面散散步消消食。”
被晾在一边的“黄酥酥”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冷哼了一声,跟在他们身后。
沿着曲折蜿蜒的回廊一路走,月光倾洒之处,亭台楼阁重重堆砌,显得有些压抑。细细看下来,唐蜜不由得在心中感叹,这户人家的府邸可真大,不知是做什么的。其实她拉着小团子出来散步,一是为了消食,二是想趁机跟那个摆着臭脸的“黄酥酥”打探一下这一家的情况。
“黄……大哥。”这么喊没错吧?唐蜜艰难而客气地开口,“其实我是今天新来的丫头,对这里的事一概不懂,您……能不能……指点一下?”
“黄酥酥”顿住了,神情竟然有些……呆!
唐蜜伸手晃了晃:“黄大哥?”
“我不姓黄。”他咳了一声。
“哦!”她管他这个“奶爹”姓什么!这都不是重点好不好?她要问的是这家主人是做什么的,人好不好,有没有高兴就虐待下人的恶习!
“你怎么进来的?”“黄酥酥”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唐蜜摸了摸脑袋,“被人打了一棒子,眼前一黑,再醒来就到了这儿……”小团子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也在认真地听她说话。可“黄酥酥”的脸却一阵青一阵白,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这里规矩很多。”
“啊?有……多少?”
“若是犯了错,可不一定只是罚月银挨板子。”
“那……还想怎样?”
“也可能……会要你的命。”略带冷意的月光打在他阴森森的脸上,给这句话加足了恐怖的分量。
命!她这到底是掉进了哪个火坑啊?唐蜜很想哭。
“你私自溜出来……”他看她的眼神越发有深意,“没有请示任何人吧?”
“我这就回去!你走好,我不送!”
唐蜜非常果断地把小团子的手塞给他,转身就跑。
她当然不会知道,身后的“黄酥酥”一直冷意森然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玩味的笑意。他盯着那道急匆匆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轻唤了一声:“来人。”
一旁的树影后面很快走出一个宫人。
“去看看,别让她乱闯。”
“是。”
而此刻的唐蜜却是一头乱麻。
都怪这个复杂的回廊,修得又长又绕,两边的风景看起来也差不多,她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左边?右边?跑着跑着就……迷路了。
累得半死的唐蜜坐在回廊边上休息。
“姑娘……”
身后传来一道阴森森的声音。
“谁?”唐蜜心慌地回头。
惨白的灯火下站着一个女鬼……不,一个人!这人看着大约三十来岁,绾着发髻,一身素淡的青色百菊纹裙衫显得极为端庄。
“姑娘这是要回南坞吧?”
南坞?唐蜜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
“这边走。”那妇人不待她回答,转身便在前面引路。
“不知……如何称呼?”唐蜜小心翼翼地问道。
“宫里人都唤我一声静宜姑姑。”她顿了一下,又接着往前走。虽然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却令人一点都放松不下来。唐蜜觉得,这个静宜姑姑身上带着一种不露痕迹的威严感。
“姑娘入宫时日尚短,恐怕还有许多规矩要学。”
“什么?入宫?”唐蜜瞪大眼睛。
“这要学的第一条就是管好自己的嘴巴。今晚姑娘不经禀告便私自外出,遇到什么人,见到什么事,若是不小心泄露一字半句……”
“我……”唐蜜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这里是……皇宫?”
“姑娘秉性聪慧,其余的应当不需我再多提点。”静宜只是笑了笑,“南坞就在前头,姑娘快进去吧。”唐蜜闻言抬头,果真看到了那条有些眼熟的路。
唐蜜顺着她跑出来的那条路走进去,轻轻地推开门,淑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可唐蜜却毫无睡意。
原来,她躺了一天的地方叫南坞;原来,她并不是在什么高门大户,而是误打误撞莫名其妙地入了宫!
这一晚上的遭遇,远比她过去十几年的生活还要精彩。
但她就算再傻也明白,既然已经入宫了,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