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眼底闪过一丝暴虐的光,随后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怒,阴沉地道:“哼,杜氏那蛇蝎心肠的贱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填房,平日里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不把咱们家里任何人放在眼里,容不得任何人冒犯她,手段毒辣。这一回倒是稀奇,竟然把违背她命令的秋叶白就这么放出来了。”
小厮大惊,左右看看,赶紧颤抖着低声道:“我的二爷,您可别这么说话,千万小心隔墙有耳,大夫人身边的人可都是司礼监出来的!”
秋凤雏冷笑一声,眼底闪过冰凉狠厉的光:“这一回算秋叶白运气好,进了祠堂还能活着出来。不过下一回,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少爷,您这是何必……四少爷去年才回来,也不得老爷看重。”安和瞅了自己主子一眼,轻声道。
秋凤雏原本生就一副秀气非常的娃娃脸,看着纯真,此刻听着小厮的话,那脸孔上却生出很不协调的狰狞来。他冷笑:“何必?我的母亲就是死在他母亲的手上。他若是不回来也就罢了,既然回来了,怎么能让他有好日子过呢?若是他死了,想必五姨娘那个贱人一定会很痛苦。”
何况他真是太讨厌秋叶白那种波澜不惊、温文尔雅的模样了,一个养在庄子上的野小子,凭什么做出一副尊贵清雅贵公子的样子?真是虚伪。安和有点无奈地暗自在心底嘀咕,其实二爷到底还是嫉恨四少爷回来时,刚好撞上六小姐办的赏花宴。那六小姐请来了不少大家闺秀,二爷原本和几位公子爷远远地站着吟诗作画,引了不少小姐们的注意。却不想一转头见着四少爷走过,小姐们的目光顿时都被四少爷夺走了。虽然他是个不打眼的庶子,但是二爷已经将这番仇记下了,新仇旧恨一起,二爷对付四少爷的手段倒是越来越狠辣。
“可是您都已经下了两回手了,没一回成功的,四少爷的运气似乎比您好。”安和低声嘀咕。
闻言,秋凤雏顿时大怒,一把揪住安和的衣领:“你说什么?”
安和赶紧把脑瓜子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求饶:“没有,小人什么都没说!”
秋凤雏狠狠地盯着他,随后眯起眸子:“哼,那个混蛋运气确实好。他若是个女儿身,又在我秋家行四,呵呵呵呵……他一定会是天底下最惨的人,秋家会成为他的地狱!”
安和乖觉地低头下去,不敢再说话。他心中却默默地想起了那个流传了多年的宛如诅咒一般的命令,或者说属于每一代秋家四女的厄运。
朝廷钦天监祭书有言,开国大族秋家出生的第四个孩子,若为女,必为灭国毁君之妲己妖星降世,必定要溺杀,或交给宗人祭,为皇族之妓,人人可驭,至死方休。
历代秋家第四女无一不是悲惨结局。四少爷,还好不是生做了四小姐,确实是他的运气。
风华阁内暖意融融,精致的兽头香炉内燃着名贵的沉水香。清一色低眉敛目的蓝衣侍女们安静地站着,各自捧着汗巾、香膏等物,只等候着门帘内的女子沐浴完后款步而出。珠帘摇动,杜珍澜扶着秦大姑姑的手款步坐上她的精雕黄花梨软榻,闭着眼任由身后的侍女为她擦拭满头的青丝,另外一个小侍女则自动跪下,取了玉锤为她捶腿。
“公主,四少爷让人给您送上一份他亲笔在祠堂里抄写的佛经。”秦大姑姑轻声道,顺带将搁着手抄佛经的银盘送上。
杜珍澜睁开细长的眸子,看了眼那佛经,一边随手翻了翻,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嗯,今儿跟着他的是哪个丫头?”
秦大姑姑道:“是宁春。昨日宁夏那丫头去天云塔上为四少爷取一册《地藏经》,却不想失足从塔上掉了下去,一路撞到塔角,摔得整个人血肉模糊。”
一边的侍女们听得这般翔实的表述,脸色略微发白。但看着秦大姑姑平静的模样,杜珍澜轻笑了起来:“啊,真是可怜,血肉模糊……岂非看不清脸了。”
秦大姑姑点点头:“是。”
杜珍澜翻书的手顿了顿:“真巧。”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冰冷的气息,让侍女们心中微微发寒。但下一刻,杜珍澜翻书的手一停,从书里摸出一张精致的薛涛签来。她挑了下眉,拿着书签在鼻下一闻,随后闭起眼:“绮罗香……呵,咱们家这位四少爷还真是个知情达意的。”
绮罗香乃是《百香经》中记载之神香,用极阴之处水火相交间的焦木所炼制,理气安神尚在其次,最好的作用便是行经暖宫,调理阴阳,最是驻颜,极为难寻觅,有市无价。
秋家主母每到天寒地冻便不爱出门,便是夏日她的穿着都比寻常人多几分,这是人人皆知的。而且秋家主母确实还有痛经之症,这就不是人人皆知了。寒者,经脉不通也,气滞血瘀也,正对绮罗香之妙处。
秦大姑姑点头,依旧面无表情:“是,四少爷知情达意。”
杜珍澜笑了笑,懒洋洋地闭上眼,嗅闻着那绮罗香,雪白精致的面容多了一丝慵懒媚色:“给四少爷送一盏燕窝,并两筐子银丝炭过去。天寒地冻,他腿脚不好。”
“是。”
秋叶白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精致华美的风华阁,随后转过身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宁春道:“走吧,去五姨娘那里。”
宁春仿佛已经全然换了一个人,不再如曾经一般娇俏灵动,面色僵木地点点头:“是。”
秋叶白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忽然道:“昨日她已经去了杭州,余生安稳小康。”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宁春的身形忽然一僵,片刻之后,轻声道:“谢四少。”
此后两人便一路无话,款步慢行到了一处还算精巧的院落,门口扫雪的一个嬷嬷见有人来,定睛一看,随后便是一喜,赶紧迎上来:“四少爷!”
秋叶白笑笑,便被她迎了进去,宁春默默地跟在身后。进了里屋,一个中年妇人忽地站了起来,她头上发髻不过两根白玉簪,身上一袭云锦缠枝纹的老竹绿夹袄,下面是海水蓝绣朱槿马面裙,样式虽然都不时兴,却也还算清爽精致,秀雅温柔的面容上闪过喜色:“四少爷。”
秋叶白让宁春取了披风,露出笑来迎过去,握住她的手:“姨娘,可是用了饭了?”
五姨娘风绣云赶紧点头,疼爱地握住秋叶白的手坐下:“用了,用了,多承四少爷关心。”
随后,她又转头打发了身边的丫头婆子们出去端茶倒水拿点心。等着所有闲杂人等都出去了,风绣云上下打量了秋叶白一番,忽然眼中一红,伸手就将她抱在怀里,泪珠子就下来了:“叶儿,委屈你了。可疼不疼都是娘的错,早知道你回来会受那么多的苦,当初娘亲就该让王叔带你离开庄子,永远不回来!”
“都是母亲不好,若你真是个男儿身,就不用这般担惊受怕。”风绣云低泣起来,都是自己命不好,让女儿生出来就承受身为秋家四女的诅咒。当初不舍得溺死大女儿,只能谎称生了男孩,其后这孩子还受了许多苦楚,不得不送到外头庄子上去养着。
感受着对面女子手中的温暖,秋叶白心中亦仿佛一暖,像是看见了许多年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女人用单薄的身躯拥抱自己,身上有温暖的香气,那是母亲的味道。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怀里的风绣云,柔声道:“女儿很好,大夫人没有为难女儿。”
“告诉母亲,你是不是受苦了?”风绣云摇摇头,抱着她哭得更厉害。这秋府里谁人不知道最高的权力者根本不是秋府的家主秋明,而是家主夫人——襄国公主杜珍澜。杜珍澜是太后娘娘的表侄女,却从小养在身边,性子古怪又娇惯,喜怒无常,最重威势,让身边人动辄得咎。就是府邸里的少爷小姐,除了她亲生的那几个,打骂罚都是寻常之事,便是以冲撞嫡母打杀了的也不是没有。
她犯了两次事儿,还能这般平安地从杜珍澜手上出来,必定很不容易。秋叶白心中轻笑,确实不容易,虽是江湖逍遥客,奈何现在自己这个鸟身份,让她不得不对着一个阴嗖嗖的老女人献殷勤,真是一项挑战!不过秋家这些内宅妇人的手段,遍历江湖的她倒是还真不放在眼里,只是因为她原本就打算安排好一切事宜后,带着五姨娘离开秋家,所以才低调行事。
“秋叶白,你在这里做什么?”少女尖厉的声音忽然在母女,不,“母子”二人身后响起。
风绣云抬起脸,看见站在门外的少女,赶紧一边擦泪一边道:“善宁,快来,哥哥来看你了!”
“哥哥?哼,我何曾有什么低贱的哥哥?”少女轻蔑地冷笑。
掀了帘子进来的少女,着一身玉色绣西番莲的衣裙。她生就一张精致的俏脸,尤其是一双秋水明眸,宛如秋夜之月,衬上欺霜赛雪的肌肤,更似一朵枝头含芳俏的白玉兰,虽算不上人间绝色,却足以令人过目难忘。
更何况如今玉兰含霜,身上一股子冷冽气息,俏生生一个冰美人。虽然不过十四年华,却可见长成之后的殊色迷人。
“善宁妹妹。”秋叶白看着她,眸光微微一闪,并不因她面若寒霜而恼怒。
只因她虽然离家十载,归家一年,却也对这个妹妹的性子颇为了解了。
“你……”秋善宁明眸一冷,刚要开口讥讽,就被风绣云给打断了。
“住口!有你这般对嫡亲的哥哥说话的吗?他是为了谁被关进祠堂里的?又为了谁给大夫人跪了那么些时辰?”风绣云素来宠爱这个女儿,甚少对她疾言厉色,如今这般怒色,可见她是真的恼了。
秋善宁恼怒地看了风绣云一眼,走到一旁坐下,自顾自地端起茶冷笑道:“为了谁?姨娘莫不是忘了,善宁是为了谁才不得不嫁给亭国公家去的?亭国公那个傻儿子生得痴,谁家姑娘嫁过去都是个守活寡的命!”
风绣云咬着唇,眼眶一红,颤声道:“那是你父亲欠了亭国公的。当年随皇上狩猎,亭国公在虎口下救了你父亲一命,你怎么能恨你哥哥……”
秋善宁听着风绣云的话,顿时被激怒了,将手上的瓷杯砰的一声扔在地上,也红了眼:“可为什么是我?当初许了婚的是三姐姐善京。我是相了户部陈尚书家的嫡公子,却硬生生地因着你这个儿子,变成了我去嫁那傻子,秋善京却成了陈家公子的未婚妻。你说我该不该恨他?他根本就不该回来,我只恨他为什么没死在外……”
啪!风绣云脸色苍白,一巴掌打断了秋善宁的话。
秋善宁心中原本就有怨愤,虽然是庶女,但并不曾养在主母膝下,风绣云自幼极为疼爱她,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这一巴掌下去,连风绣云自己都愣了。秋善宁大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她刷地起身,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随后又抬起眼,恨恨地瞪了秋叶白一眼,转身就提着裙子奔出了门。
“宁儿……冤孽啊!”风绣云起身想追,最终却不得不颓然地闭上眼坐下。
秋叶白此刻方拍了拍她的手,无声地安慰她。她有些无奈地看着门外秋善宁的背影,扯扯嘴角。她才不稀罕回来呢,尤其是回来了才知道自己回秋家竟然是在那种情况下,她还不如真的“死”在外面呢。一年前风绣云大病了一场,格外思念她这个流落在外头庄子上的女儿,就去向杜珍澜求一个恩典,让她回来。幼年被送走,用的是“秋家四少身染恶疾”的名头,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自己这个没存在感的四少爷。
杜珍澜性子乖僻,当日也不知是不是闲得慌,竟问风绣云是不是只要秋叶白能回来,她什么都愿意,风绣云不疑有他,自是应了,只想着了不得便是要了她的命去。却不想杜珍澜那恶毒的性子,竟想出了让秋善宁替代三小姐秋善京在及笄后嫁给亭国公的傻儿子的主意来。风绣云再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秋善宁知道这个消息,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后更是投水了两次,却硬生生被救了回来,但从此就恨上了秋叶白。
只因这个“哥哥”多年不在府中,回来了非但不能成为她的依靠,倒是害了她嫁到那样的人家去。秋叶白安抚了风绣云,看着她睡下以后,打发耳房的丫头婆子进屋里伺候,自己方才出了门。
宁春取了一件厚厚的棉披风给她披上,见她神色有些凝滞,便面无表情地道:“四少,您要想让六小姐不嫁给亭国公的儿子,何苦直接惹上大夫人,用别的方法就好了。”
秋叶白一边在雪地里慢悠悠地走,一边懒懒地道:“谁说我不想善宁嫁给亭国公的儿子了?”
宁春一愣:“可是您为了阻着这事儿,不是还被大夫人……”
“啧!”秋叶白轻笑一声,低头在宁春耳边说了几句话。
宁春呆住:“啊……竟然是那位!”
“嘘,佛曰,不可说,不可说。”秋叶白以袖掩唇,露出狡黠的笑容来。
随后,她看了看天色,笑眯眯地道:“啧,这般天色,正好去会友,讨两杯热酒吃吃。”
宁春又恢复了木然的表情:“是。”
“哦,秋叶白那小子出门了?”杜仲楼里,正抱着美婢在暖炉边饮酒的秋凤雏听到安和过来禀报,立刻直起了身子。
“是,刚出去。小人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只要四少爷出去都让人跟着。” 安和道。
秋凤雏眼珠子一转,过了一会儿,漂亮的娃娃脸上露出奸笑来,看得安和一抖。
“你过来!”秋凤雏招呼安和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安和越听越心惊,直到脸上发白,却不敢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