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蓝星从包里翻出钱包拿起钥匙,准备到楼下的快餐店吃晚餐,也不能说是晚餐,现在时间还早,应该是刚过了下午茶时间,但中午的飞机餐实在是不怎么好吃,而且她也要到附近的超市买点日用品。
在楼下饺子店解决了就餐问题,挑了一盘牛肉馅的,不知为什么老是觉得牛肉的味道有点怪,跟她在美国吃的牛肉味道不一样。吃完又到对面的超市挑选日用品,傍晚时分蓝星提着一大包日用品回到公寓,看了看电脑,白龙还没有回复,这是常有的事,白龙很忙,经常在世界各地工作,他们有时一个月才连线一次。
把购买的日用品处理好,蓝星在屋里架好画板,开始画画。小时侯在福利院曾经有人对她说:越难过越害怕越痛苦的时候,越要唱开心的歌,这样子自己才会开心起来,就不会觉得那么难过那么害怕和那么痛苦了。刚开始她也会唱歌,后来她的歌声越来越少,不是因为她不再害怕不再痛苦,而是痛苦难过紧紧地包围着她,无论她怎么唱都不能摆脱,但是画画却是她一直以来的爱好和习惯,孩童时父亲一直在这方面栽培她,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学习,但她依然没有放弃,画画是她一直以来抒发情感的工具。
画着,画着,屋外又下起雨来,南方的春天就是这样,虽然偶见阳光,但春雨才是主角。蓝星放下手里的画笔,来到窗前,雨不大,只是又细又密,这种雨真使人受不了,伤感、绵长,有着悲剧电影的气氛,在心中叹了口气,把窗子关上。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她六、七岁的时候,家里还是原来的摆设,依稀看到阳光从窗外照进屋子,她坐在客厅的小桌子前画画,这时大门打开,爸爸下班回来了,“爸爸。”蓝星看见爸爸,放下手里的笔,往爸爸的怀里跑去,爸爸连忙放下手里的包,蹲下身子,把她抱在怀里,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亲,然后抱起她走到沙发上坐下,一边帮她整理头发上的小蝴蝶结,一边问:“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过得开心吗?”
“不开心,后面的小胖子上课时,老是扯我的头发,当老师转身写黑板时,他还用胶纸粘我头发,下课时我警告他不要在欺负我,不然我会报告老师。”
“后来呢?小胖子还有弄你的头发吗?”
“没有,不过他上课时用脚踢我的椅子,我举手报告老师,小胖子被老师罚站了。”
“这就对了,我们蓝星是好孩子,不跟同学吵架,有事就告诉老师。”爸爸说着,又在她的小粉脸上亲了一下。
蓝星幽幽转醒,梦境是如此的清晰,一切仿如昨天,只是眼角不知何时已有两行泪痕,多么老实善良的父亲。她很少在梦里见到母亲,母亲在她五岁的时候因病离开了,母亲在她的记忆里总是不太清晰,多年以来爸爸父兼母职,让她从来不会因为没有母亲而感到遗憾。那个时候她知道爸爸与朋友合伙经营一家贸易公司,家里虽不算富裕,却也衣食无忧。
慈祥的父亲,乖巧的女儿凑成了一个不热闹,但温暖的家。父亲的心愿是兢兢业业地工作,努力为女儿创造安定的生活,看着女儿渐渐长大;女儿的心愿是听爸爸的话,听老师的话,做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好孩子。
当人们以为生活可以像现在一样安逸、静好的时候,不幸却往往在这个时候发生。一天傍晚,她和爸爸刚吃过晚饭,突然有人敲门,保姆打开门,进来了两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他们举着手里的证件,对爸爸说:“我们是香港警察,何先生,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一个案件。”爸爸一脸意外,然后拿起外套,摸摸蓝星的小脸,跟这两个男人离开。蓝星不知所措地跟在他们后面,看着父亲坐上了车,车子慢慢开动,忽然一阵恐惧袭来,使她混身发抖,她跨步跟着车子后面跑,嘴里大声喊:“爸爸,爸爸,你别走,你们别带走我爸爸。”跑着,跑着,她摔倒在路上。
父亲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家。不久,蓝星被社工送到了福利院。两个月后,她被带到了院长玛利亚修女的面前,修女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她的爸爸自杀了,那一年她只有十岁。
父亲离开后的前几年,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父亲,在养父母和哥哥的关心爱护下,她梦见父亲的次数渐渐少了,一个曾经最亲近、最依靠的人只存活在她幼小的记忆里,而记忆却敌不过时间的磨损。心理学方面的书籍说:人类的记忆会选择性的遗忘一些伤痛。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被她下意识纳入选择性遗忘的“伤痛”里。
心里的一道伤,到底要痛多久才会痊愈?她以为伤口已经不再伤痛的时候,伤疤又被揭起,依旧是那么的血淋淋。在她十八岁刚到的第二天,她接到了福利院玛丽亚院长的长途电话,电话里院长告诉她,在她父亲离世前,曾经要求和玛丽亚院长见面,并把一封信交给她,拜托院长在蓝星十八岁成年后,再把这封信交给蓝星。
这封信很快就由快递公司送到蓝星手上,她拆开信时,发现这是他父亲的遗书。遗书里父亲告诉她:他当年和一个叫林志刚的人合伙建立贸易公司,林志刚由于在另一家公司任职,不方便出面管理公司,所以只是出资和负责海外货物的采购和运输工作,而父亲则全面负责这个公司的管理,所以在贸易公司架构名单上,父亲是老板而林志刚则不在架构里。但是林志刚却是一个人面兽心的人,他以公司的名义在海外采购货物,然后从海外进口香港,在运回香港的货品中偷偷夹带高纯度的******,货物一到港口,他就安排人立即把毒品提走,所以父亲一直不知道公司暗中在做违法的事情,直至警方查获。公司所有进出口的单据都由父亲签名,而且林志刚把所有罪行推到父亲身上,林志刚还买通的警局里的警员,对父亲屈打成招,可怜父亲一个文质彬彬的老实人,被迫认了所有罪行,由于觉得申冤无门,父亲怀着绝望,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父亲的遗书,里面没有怨恨,只有对她深深的不舍与爱念,他临走时最牵挂的人是她,宁愿她恨他太早离开,也不愿她一生背负着毒犯女儿的罪名生活,而且考虑到她年纪太小,父亲恳求院长在她成年后才把遗书交给她。
蓝星拿着遗书站在那里,一直站了很久都没有动,只是眼泪就一直往下掉,她几乎一下子把和父亲一起的所有片段都放映了一遍,父亲牵着她的小手一起上学的日子,晚上父亲坐在她床边给她讲故事哄她入睡的日子,每年生日父亲和她一起唱生日歌,切蛋糕的日子。那个在她幼小生命里担任重要角色的父亲,就这样走了,走得如此匆忙,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再见,他从此缺席在她生命里。
之后蓝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几天,这几天心中那种疼痛浪潮般的散开了,她觉得全身乏力,她觉得了无生趣,她甚至感觉到自己手脚都变得冰冷。任凭养父母和德瑞怎么敲门都不开门,饿得实在不行了,她就爬到房间门口,拿起他们放在门外的食物,不知滋味地往下嗯,也不知道还会这样恍惚多久。直到一天,德瑞沿着屋外的管道,爬上二楼,从窗子进到她房间,什么话也没说,把她拉到了附近的拳击馆,帮她带上手套,任她挥舞着双拳,尽情发泄。离开拳击馆,德瑞带她去吃她最爱的草莓芝士蛋糕。晚上到家时,德瑞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爱丽丝,我们是你的家人,当你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尽情哭,我的肩膀借你靠;遇到开心的事情,可以尽情笑,我会在你背后为你高兴;遇到打你的人,你可以尽情地还手,如果实在打不过,可以告诉我,我帮你打断他的腿,但不要把自己孤立起来,这会让我们很担心。”蓝星听了,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德瑞蹲在她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背。
从那天起,蓝星仍然像以前一样生活,但是父亲离开家的情景彷佛生了根似的,紧紧扎缚着她:她在路上尖锐的叫喊、心头无助的感受、对未来的深刻茫然……直到今日,偶尔夜深梦回时,她还会霍然从睡梦中惊醒,彷佛重新体验到当时的仓惶困惑。
爸爸变成了一个亲密而遥远的名字,虽然现在学得会平静接受,却没有勇气释怀,每当看电影、电视、音乐中出现关于父爱的煽情戏码,她都会默默的流泪,至此,才明白什么叫大爱无言,大悲无声。
爸爸,如果现在你在我身边会有多好,我会抱着你,紧紧地抱着你。
有人说过,上帝其实很公平,他从你身边拿走一样东西,会在你不知不觉时还给你另一样东西,现在她身边有了像父亲一样爱她、护她的家人,她要感恩,她要珍惜。养父母很开明,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德瑞也没有问她原因,但他们都觉得蓝星比以前更努力的学习,更积极的生活。蓝星做不到富兰克林所说的:对于所受的伤害,宽恕比复仇更高尚,鄙视比雪耻更有气派。她也不相信别人所说的:报仇的最好方法就是要比敌人活得久。自从收到父亲的遗书后她心里从此住进了一个念头,她要让林志刚身败名裂。在悲恸过后,她都对自己说:蓝星,你要站起来,你要努力。
蓝星从床上起来,擦干脸上的泪痕,来到窗前,窗外夜色朦胧,在这阴雨连绵的季节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街灯散发着昏黃的光晕,更显得冷清。毫无睡意,蓝星打开电脑,白龙已经有了回复:一个人在外,要处处小心,照顾好自己,有事就告诉我,我可以帮你解决。
坐在电脑前,蓝星敲下几个字:白龙,我想爸爸。
这次白龙很快有了回复:怎么啦?为什么突然那么伤感?工作不顺心吗?
蓝星:不是,工作上没什么问题,只是突然很想爸爸在身边。
白龙:一位保守的路德派神学家,在他的《基督教教义学》中说过:“暂时的死亡不过是人的破碎,灵魂与肉体的分离。”爸爸的肉体离开了,他灵魂到了你看不到的地方,你要相信他会像以往一样关心你,爱护你。你要学习并领悟坚强,不要伤心难过,生活还要继续,身边还有很多支持你的人。
蓝星:他为什么会这么狠心的离开,留下我一个?
白龙:其实我们一出生就在走向死亡,每个人从一出生就是一个绝症病人,迟早要死,差别只在“迟早”上。当我们遇到大挫折时,往往会伴随着死亡的念头,我们往往会想:如果我过得如此生不如死,那么我宁愿死掉。面对家人的离开,我们会难过他选择了死亡,但对于当事人本人来说,他只是不愿苟且地活着,他选择有尊严的离开。
蓝星:但我很想他留在我身边。
白龙:在他选择离开时,我觉得我们应该对他说,我鼓励你活下去,但我尊重你的选择,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你是那颗星星,我是你旁边的这颗星,我的整个轨迹是被你影响的,即使有一天这颗星星熄灭了,它变成了暗物质,它变成了看不见的东西,它依然在影响着我的轨迹,你的出现永远改变着我的星轨,无论你在哪里。让那个人知道,他对你有重大的意义,你希望他活着,但你不会勉强他承受巨大的痛苦,他不必为你而活。
蓝星:白龙,你相信人死后真的就到天国了吗?
白龙:我相信,我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说有科学家做了实验,把一些快要死的人放在一个大电子称上,他们死了后,会比死前轻了十几克,科学家说变轻了是因为他们死了以后灵魂离开了肉体,灵魂离开了,当然是去了应该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我们所说的天国或地狱。还有个寓言说:一群人在海边忧伤地向扬帆出海的船只告别,船影愈来愈小,只剩桅竿顶端还看的见,最后连桅杆也消失了,人们忧伤地低语:“她走了”。然而就在此刻,在遥远的某一方,另一群人正张望着海平面,他们看到了同样的桅顶,他们欢呼着:“她来了”。我觉得死记并不代表那个人彻底的消失,他只是用一种我们看不到他的方式活着。
蓝星:你觉得爸爸真的在天国看着我?
白龙:是的,你爸爸这么爱你,他想念你就像你想念他一样,当你想着他的时候,就是他看着你的时候。
蓝星:白龙,谢谢你。
白龙:谢我什么?
蓝星: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陪伴,虽然我没见过你,但就像你说的,你用一种我看不见的方式一直照顾着我。
白龙:傻姑娘,别乱想了,还有点时间,再去睡一会儿,醒来后又是新的一天。
蓝星:好,再见。
白龙:再见。
父亲,对父亲的记忆有多遥远?已经遥远得让她再也想不起痛苦了吗?当然不是,痛苦和悲伤一直留存在她的记忆里,她学习着淡然面对,但她不可以因为悲伤而一蹶不振。抬头,看了看窗外,依旧漆黑一片,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黎明前的黑暗,也表示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新一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