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中之水已重返静态,无波无澜,沉默如死。手边烛火倒映水面,虚影摇晃,我茫然注视,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都说血浓于水,为何有人忍心自断手足?夜风忽而破窗入室,水镜中的烛影骤然狂舞,熊如焚火,似要烧出水面。瞬间清晰的火影引得我心头一颤,接着在我心头生出一种急切。这场火,使我想去探究胤容和华容的过去。
“你想知道华容为何非杀胤容不可。”平缓的陈述句,带着读心一般的笃定。我闻声抬头,视线恰恰闯进颜相亭狭窄的双眸,窥见其中的平静,惊异于他对我的了如指掌。对视间,他眼中胜于死水的平静令我想到四个字——静水深流。他就像瀚海深河,表面水平如镜,倒映世间万物,世间却没人能将他看透。若是有谁不自量力地想去窥一窥,便是自取其辱,因为除了自己被人看光的蠢样子其他什么也看不到。倒霉的是,此刻我恰恰处于这样的窘境。
颜相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已经被他盯得耳根发热。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音容不改,我却嗅到了一丝促狭。果不其然,他接下来的话证明他就是在戏弄我,“我也想知道。”顿了顿,“要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得追本溯源。”说着探手在水中拨了拨,一波涟漪随之泛出。
颐庆三十年,秋。
万物凋色,萧风卷过,黄叶哗啦啦落了一地。春华秋实,颜色已褪尽,此时正是丰收季节。景安宫里的女婢们进进出出,一刻也不敢停歇,秀气的脸上汗水叠加,不慎流进眼睛里,也不敢抬手去擦。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金盆,进去时还是冒着热气的清水,出来就变成了冰冷气腥的血水。
内厅坐着五位华服女子,仪态各有端庄,面上却是一样的焦急。主位上的是庆侯的正室郑夫人,她手上紧捏着一巾刺绣丝绢,平时最是婉转的兰花指此刻僵硬着颤抖。她极力镇定,压着情绪问身边立着的姑姑:“陛下回来了吗?”
姑姑面色为难,“还没。”
郑夫人闭上眼睛,倒吸了一口气,“已经有人在城门候着了吗?”
姑姑听了忙答:“有,备了最好的马,陛下一到就能立刻换上,一刻也不会耽误。”
郑夫人睫毛颤抖,眼角洇出湿意,“双儿,你告诉我,咱们大颐这次一定会有个接班人,景娴妹妹一定能挺过去。”
姑姑听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大颐昌明,得上苍庇佑,血脉一定得以绵延,景娘娘一定母子平安。”
其他四位夫人早已经被眼前的阵仗吓得六神无主,看见姑姑跪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应该该说些什么,齐齐的附和声听来毫无底气:“是啊,是啊,景妹妹一定没事的。”
庆侯二十五岁即位,如今已有三十年,共纳有六位夫人,其中五位均有生育,却都没能诞下王子。自从年龄最小的景夫人被诊出了喜脉,并确认是双龙子之后,颐宫上下便一直期待着她能为王室绵延血脉,对她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庆侯此次南下,临行前对着宫里的上上下下百般嘱托,计划着能在预产期前赶回,却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御医早料到景夫人的情况可能早产,却没想到会比预期提前一月之多,几乎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比这更加棘手的是景夫人难产,从昨天夜里折腾到现在,人已经虚弱得不行了,半个时辰前又突然开始大出血。庆侯半个月前离宫,亲下南疆练兵,今晨得到景夫人早产的消息便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娘娘,用力啊……”
“娘娘,使劲儿……”
“使劲儿……”
内室传出产婆们一声急过一声的沙哑催促,可以想象豆大的汗珠从她们脸上滚落如雨。尽管如此,却听不见那位景夫人的叫声,估计是已经精疲力竭,或者是咬着毛巾,发不出声音,反正我是看不见的,非礼勿视,男人是不好看女人生孩子的。但是看着这么多人在水里着急的样子,我一点也不急,因为我知道,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母子平安。
听着产婆们越发嘶哑的催促,看着婢女们越发匆忙的脚步,我托腮盘算着胤容华容这对兄弟还有多久能出生。
也许是看我等得实在百无聊赖,颜相亭向我解释:“窥灵一般不会在同一个节点停留太长的时间,应该就快了。”
我将视线移到他脸上,托腮点头。
就在这时,水坛中传来两声脆亮的的啼哭,效果七分惊魂,三分散魄。
紧接着是一个兴奋的声音,“生了生了!娘娘生了!是麒麟有双!”
我赶紧将头转回去,想看看兄弟俩刚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谁知水中的景象却不在室内,而是景安宫的入口。我看见一身戎装的中年君王立在秋风里,身体是行走中猛然顿住的姿势,萧瑟的风卷起他微苍的鬓发,拂去他匆匆沾染的满身风沙,掠过他因激动而颤抖的神情,一双因赶路而蒙尘的墨锦龙纹靴踏碎一捧黄叶。我看到他眼角的湿润,也看清他双唇颤抖的无声话语。
他说:上苍眷顾……
这个瞬间,我忽然就理解了他之后立下两位世子的做法。他的身份使他不得不作出这个看似昏庸的决定。他不仅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更是一个国家的君主,他身上肩负绵延国祚的重任。他已过中年,不会再有一个五十年,甚至再来三十年都是上天恩赐。有些事情对他来说已经力不从心,双生麟儿也许是王族最后的两条血脉,必须保证这两条血脉不出任何闪失。他子息薄弱,不能冒险,所以与其有所偏爱,不如平等对待。他不想因偏爱一个而引起另一个的嫉恨,导致手足相残,最后两败俱伤,江山易主。可世无万全策,庆侯的煞费苦心虽然保住了颐国江山,却没能阻止手足相残。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可对于身为王族的庆侯来说,这种深谋远虑的父爱必须基于国祚恒昌。王族的生死,从来都由不得自己。生来就背负的使命,此刻听来何其可悲。
“你不必同情他们,这是他们的命运,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为那个尊贵的王族身份。”
寂寂凉夜里,颜相亭的声音听来格外清晰。本是一句安慰,却令我更加难受,因为我知道自己同情的也许不止是华容与胤容。我不由垂首沉默。
颜相亭注意到我情绪的异常,“还要看下去吗?”
我点点头,“继续吧。”
水面波纹微漾,涤去之前的颜色,又漾上一层新色。
水纹来去间,已是五年后。
兄弟俩宿慧过人,语言天赋极高,半岁已将父王母妃嬷嬷姐姐等叫了个遍,一岁便通人语,两岁出口成章,语言逻辑甚至比一些大人还要清晰。可是,比胤容晚出生那么一会儿的弟弟华容直到三岁还不会叫哥哥。与其说是不会,不如说是不肯。因为每次让华容叫胤容哥哥时,他便紧抿着嘴不开口,单睁着一双滚圆的大眼睛看你。
这日,兄弟二人在国子监里抄书,正抄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句。
胤容写完“兄”字的最后一笔,便将笔提起,不再接着往下写。盯着那个字顿了一会儿,忽然出声:“你为何从不叫我?”稚嫩小脸神情严肃。
“我为什么要叫你?”华容头也不抬,面不改色地接着抄写下一句“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我是你的兄长,你却从不唤我。”
“你不过比我早生一刻。”
“一刻也是年长。”
“众人待我与待你一样,不偏不倚,做你的弟弟并不能令我得到更多好处。”
“做我的弟弟,凡是你想要的,只要我有的,我都会给你。若是我没有的,我会为你寻来。”
华容终于停下手中的笔,抬眼看胤容,唇角挂着笑意,却是漫不经心的。
胤容面色不改,定定地看着他。
兄弟二人彼此对视,华容脸上的笑慢慢淡去,乌黑的眼珠渐渐璀璨,叫出自出生以来的第一句“哥哥”。
此后的十年,弟有所求兄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