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林区小镇度过的。
我9岁那年,妈妈病逝了。我尚不清楚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尚不知道伤心,只是因恐惧大人的满脸阴云而哭号。此后,做教师的父亲既要照顾班上的几十个学生,又要照顾我和妹妹。父亲一切家务都要从头学起,即使他常常手忙脚乱,我和妹妹仍不免衣衫不整,面黄肌瘦。每每在炉火上烘烤满是冻疮的手脚时,我便忍不住流着泪想妈妈。
两年后的那个秋天,继母走进了我们徒有四壁的家。
怀念母亲的日子,我的心灵渐渐被一层硬壳遮挡起来,我变得比同龄孩子敏感偏激、冷漠刁顽。继母,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是巫婆的化身,虽然我和妹妹的衣裤开始变得整齐洁净,每天都可以及时吃上热饭热菜,可我的内心仍固执地拒绝着她,直到那场山火烧来————大火烧到小镇的那个晚上,风很大,父亲随单位组织的灭火队上山扑火去了。继母领着我和妹妹早早就躺下了。我睡得正酣时,突然被继母摇醒,窗外通红的火光和噼啪的炸响声让我立刻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未等我和妹妹穿好衣裤,继母便背起妹妹拉着我的手往外跑。我完全被继母一脸的惊恐和呼啸的火声吓呆了第一次顺从地任由她牵扯着。
大火疯狂地追逐着我们,很快我就气喘吁吁了,继母也急促地喘息着。跑到一个沙石堆上,继母放下妹妹,一边叫着我和妹妹把情头低下,一边跪下去用双手发疯般地扒着沙石。坚硬的沙石因日久天长已凝结成厚厚的硬壳,很快继母的手就流出了血,可她丝毫不知,依旧不停地扒着,疯了一样。扒出两个坑后,母亲把我和妹妹的头按下去,随即又用双臂紧紧护住我们的头,伴随着火舌的呼啸,空气中掠过一股皮肉的焦煳味。
一个火头过去,又一个火头眼看就要到来,趁着两个火头之间的空隙,继母拉着我和妹妹就跑。等跑到人群聚集的小河边时,继母、妹妹和我的衣衫都已被燎上火星,不知谁喊道:“往身上撩水啊!”继母就没命地往我和妹妹身上撩水。突然,妹妹惊恐地指着继母的手喊道:“手,你的手!”我们这才看到继母双手的指甲已经脱落,白骨裸露。继母先是一愣,继而撕下手背已翻起的皮,接着,她晕倒在水中。
那一刻,年幼的我知道了什么叫心疼,那不是一种心情,那是实实在在的疼痛。扑向昏迷中的继母,我和妹妹第一次哭喊出“妈妈”两个字。继母在我和妹妹的哭喊声中醒来,嘴角挂着笑,眼里却闪着泪花。
我又有了妈妈。
我15岁那年,父亲和继母分手了。法官问我是跟父亲还是跟母亲,我看到继母满眼的无助和凄伤,我的心不由得疼起来,问她:“妈,你肯要我吗?”她一下愣住了,然后重重地点着头。于是,我留在了母亲————我的继母身旁。
继母在一家鞋厂做临时工,工资很低。为了多有点收入,每天下班,她还要到一家服装店取回裁好的裤料,常常加工到深夜。长期的劳累使她病倒了,我翻出继母攒的钱,要送她去医院,继母却怎么也不肯,因为那些钱是我下学期的学费。于是,我决定放弃读书,偷偷跑到一家酒店做杂工。继母找到我再三劝我回去读书,见我不从,继母扬起手,手掌打在我的脸上时,继母的泪也落了下来。
这是继母唯一一次打我,却让我更深地体味到了母爱的浓厚与深重。第二天,我一面流着泪一面背起了书包。
继母却终因体力透支太大而躺倒了。一天,继母喝下半碗粥,似乎兴致很好,问我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她嫁给父亲之前的事,她想听一听。我明白,继母是想知道生母对我的关爱,是唯恐她爱得不够啊!而生母在我的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每当春天到来时,我总要折几根柳条回家,生母用手轻轻一拧,树皮与枝杆就脱节了,撸下树皮,剪成一寸多长的段,并在较细的一端削成喇叭状,一只柳笛就做好了,我便连吹带跑地疯玩起来。生母去世后,我自己做的柳笛却怎么也吹不响,便再没玩过柳笛。继母听后,笑着说:“妈也会做柳笛,等春天到了,妈做给你……”于是我心中升起一份渴望,这渴望关乎天长地久、山重海深……
北国的春天总是来得太迟,继母终于没能等到春天,我也没能再次吹响柳笛。春天的时候,我将继母的骨灰埋到家乡的山上,紧挨着生母的坟头。一个人能有如此深爱他的继母,真是一种无比的幸福。我跪在继母坟前,泪落如水:如果有来世,不管日子有多苦,我都愿意跟您一起度过,但愿我还能有这份福气,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