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处光阴易过,转眼间过去了一个半月。这天傍晚时分,天上忽然下起倾盆大雨,徐母寻思小儿子徐小七到白水村学艺去了,此刻多半在回家的路上,便叫女儿徐小六拿了斗笠去半道上接兄弟。
徐小六冲风冒雨赶往白水村,却没有在半道上遇上兄弟徐小七,她走到徐小七的师公徐朝晖的家门外,既不好意思进屋去,又不好呼唤兄弟出来,正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彼时徐矮子从茅房出来,见到徐小六站在小路上,微微一惊,徐小六慌忙招呼道:“徐老师!吃晚饭没有?”
徐矮子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回答说:“还没有吃饭哩,你这丫头是?——”
徐小六有些害羞说道:“我是小七的姐姐小六……我给小七送斗笠来了……”
徐矮子脸上堆出笑容,招呼徐小六进屋喝水说话,徐小六略有些腼腆,说:“徐老师,真的不用麻烦了。”正欲呼唤兄弟,只见徐小七和邵元节闻声走出门外,邵元节见到徐小六,开心说道:“小六来了!”
徐小六嗳的答应一声,徐小七看着姐姐没有说话,徐小六笑容可掬向徐老师告辞。邵元节想和姐弟二人一道结伴回家,便向师公徐矮子告借了一顶斗笠。
徐矮子站在屋檐下,目送三个晚辈的身影消失在阡陌间,才进屋去了。
徐矮子坐在灶前矮凳上生柴火做晚饭,怔怔出神儿,满脑子萦绕着徐小六动人的身影。想起徐小六和自己说话时,目光中满含敬意,徐矮子呼了一口气,心说:“在丫头和乡亲们的眼中,我是有神秘本领的人,可是她们都不知道,其实我的本事比我那死去的老婆可要差多了哩。嗯,我如果有我那死去的婆娘的神秘本领就好了……”
转念又想:“纵然我有婆娘的本领又如何呢——如今我已经老了啊!”
徐矮子在等候饭熟的功夫,一些久远的旧事怆然浮上心头……
徐朝晖虽然生得矮小,但因为多年行脚,见识较广,又爱热心帮乡中几个小媳妇在外地的县城中代买些小东西,所以比较讨小媳妇们的喜欢。他有一次去辰奚赶尸时,中途生起病来,不得已暂时寄居在一户人家中,从而结识了隔壁一位唤做罗八妹的苗家妇人。
徐矮子对年轻守寡的罗八妹一见钟情,罗八妹对徐矮子的态度也有些莫明其妙的,徐矮子因为身形矮小,又没有钱财,不敢向妇人表白爱意。
罗八妹有一个名叫蒋秀的闺友,蒋秀年方二十二岁,她比罗八妹小两岁,她的男人和罗八妹的男人结伴到贵州铜仁做生意时,遇上一场车祸,二人从马车上摔下坡都死了。
蒋秀生得比罗八妹略矮小一些,论模样二人虽然不相上下,然而生得矮小的男人多半偏爱个子较高挑的女子,所以徐矮子虽然有些察觉到蒋秀对自已有那种意思,但更垂涎罗八妹一些。
徐矮子想到自已不可能时常有机会路过辰奚,生怕和两个女子的缘份都会失去,于是在他将要启程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考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决意向罗八妹表白心中的爱慕之意!他暗忖如果罗八妹拒绝自己的话,他就立即转向稍逊的蒋秀示爱!
犹记得那是一个月色溶溶的春夜,徐矮子喝了二两烧酒,给自已壮胆。他整理了头发,穿上一件新洗的没有布丁的土布蓝色衣裳,偷偷来到罗八妹的阁楼下。
当他正欲走上楼梯之际,俄见蒋秀从楼上走下来!
徐矮子大吃一惊,慌忙躲藏在楼梯一侧,不意仍然被蒋秀窥见了!徐矮子好生难堪,蒋秀从他惊慌失措的神色中,立即猜出他意欲何为!徐矮子正欲转身走开,不意蒋秀轻声对他说道:“徐大哥,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徐矮子勉强一笑,只得压低声音问道:“帮什么忙?”
蒋秀闪身走到竹林后面,脸上似笑非笑,招手示意他过去说话。徐矮子心上心下的,走到她面前,蒋秀目光闪动道:“我行夜路有些怕狗,你能送我回家去么……”
徐矮子哑然失笑,也不知她此话是真是假,只得护送她回家去。
这段路不长,徐矮子因心有别属,所以说话不多。待走到蒋秀家篱笆外时,徐矮子便欲告辞,蒋秀忽然说自已想托他到辰奚城里买一匹水红色的布料做衣服。徐矮子因为心中将蒋秀当做候补的婆娘人选,巴不得能和她有机会再接触,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蒋秀请他到屋中去取钱,徐矮子怕被人撞见,感到左右为难,略一犹豫,心忖自己夜晚站在一个年轻守寡的妇人家门外,让人见到了同样会生疑心的!又想到屋中还有蒋秀的五岁的儿子在,于是斗胆同她走进屋中。
徐矮子坐下后,才发现蒋秀的儿子原来已经睡下了,徐矮子感到不自在,蒋秀给他倒了一碗凉茶,便进屋中取钱去了。
徐矮子坐立不安,一碗茶喝下后,忽然感觉到肚子很难受,蒋秀却好半天都不见出来。徐矮子实在忍不住肚子痛,忙出屋去了茅房。
当徐矮子苦着脸走回到板门外时,蓦然感到自己的心口扑通扑通的跳个不止!他做贼心虚似的伸手推开了房门,只见蒋秀正坐在红烛旁的竹椅上,正拿眼瞅着他。
徐矮子想解释一下先前遇到的情况,他的眼睛遇上她的眼睛,徐矮子心跳加速,他仿佛听见蒋秀的心在说:“过来抱住我……”
徐矮子以为是自已的心魔在作怪,他定了定神,看了蒋秀一眼,才发现蒋秀居然抹了口红!
她的红唇在烛光下显得分外诱人!
徐矮子心神有些恍惚,又听见她的心在说:“过来抱住我……说你喜欢我,然后亲我……”
徐矮子脸红耳热,心慌意乱走到她面前,望着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说道:“我喜欢你……我好想亲你……”
蒋秀的眼睛勾魂摄魄,绽开红唇嫣然一笑,轻声说道:“你好坏!”
她的话有一种秘魔的力量!徐矮子感觉有些迷糊,又有些兴奋,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脑中残存的向罗八妹示爱的心意此刻已然管不住膨胀的欲念,盯着蒋秀动人的红唇,又说道:“我喜欢你……我要亲你……”
他伸手抱住了她……蒋秀闭上了眼睛……
若干年以后,徐矮子才渐渐醒悟过来:原来蒋秀是一个巫婆!她一定用了蛊惑人心的巫术,俘获了他的爱情……
韶光总是走得急!当邵元节得便能与徐小六时常相处时,不意这一天,邵元节和徐小七接到师公徐矮子的捎话,要他们到泸溪县去赶尸。邵元节只得和徐小七各自告别了家人,二人结伴赶到师公家中去集合。
徐矮子告诉他们俩,这次丧主不是一户人家,而是九个辰州藉官兵,在泸溪县清剿土匪时战死。徐矮子接到消息,立即派人到军营找关系,顺利地接下了这笔大生意。
邵元节和徐小七听说头一回出远门就遇上这么大的生意,都有些激动。
从前让他们拜师做赶尸人时,二人心中还老大不乐意,但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大家成为了好朋友,少年人情绪多变化,也渴望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师公徒孙三人叙话间,徐矮子的徒弟陈大富和赵平也前后脚赶到了。
赵平年纪四十开外,浓眉大眼,身材高大魁梧。他另外还带来了两个年青人。
师公徐矮子将邵元节、徐小七和另外两个年青人作了引见,原来这二人是已洗手不干的大师伯的徒弟,又高又瘦的一位名叫孙松,人唤“钓鱼杆”;又黑又胖的名叫罗彪,人唤“罗胖子”。
四个年青人见礼毕,依师公徐矮子的意见,四个年青人便按年龄排了序——分别是大师哥罗彪、二师兄孙松、三师兄邵元节、四师弟徐小七。
有趣的是,这四个宝贝师兄弟的师父各有其人,只有徐矮子是他们共同的师公。
徐矮子交代了一篇话,便让徒子徒孙六人收拾起行李出了门。
这趟出门因为有了爱吹牛的赵平和罗胖子,一路上颇不寂寞。路上看到美妇少女,赵平爱说些半荤不素的调戏话。陈大富虽不爱多话,但彼此间混熟悉了,也不时来几句粗俗的玩笑话。
大家虽长幼有序,却也并不象别的门派一样谨守规矩,毕竟都是在江湖中讨百家饭吃的赶尸匠——话说得难听点,其实都是下力的苦人。大家结伴同行,共同出力,若讲那么多的规矩,岂不是彼此之间都不自在。
在赶往泸溪的路上因为没有赶尸,大家好不轻松快活。罗胖子最喜热闹,他总是带头教大家吼几嗓子,各人都很乐意。
六位赶尸匠在空旷无人的大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接力纵声高歌——
罗胖子唱道:“灶孔里不加柴煮不熟饭”;
钓鱼杆唱道:“落雨天洗衣服难得晒干”;
赵平唱道:“滑石板点碗豆空劳白干”;
陈大富唱道:“糯泥巴栽红苕巴一大团”;
邵元节唱道:“年轻人留胡子假充老汉”;
徐小七唱道:“大脚板穿花鞋实在难看”。
一支“大实话”山歌唱完后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罗胖子来劲了,大喊:“再来一首!”大家都笑说:“来起!——”
于是罗胖子带领大家合唱起一首诙谐有趣的“骂媒人”歌 :
你做媒人的想穿鞋, 树上的鸟儿都哄得来。
你做媒人的想喝酒, 山上的猴子都哄得走。
花言巧语几箩筐, 不愁银钱不到手。
好比我家馋嘴狗, 东家吃了西家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