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年间,湖南西部辰州(今天的沅陵县)大山深处,新雨初霁,山花烂漫。一条青石板小路蜿蜒穿过村前一株大黄桷树,消失在坡下一片乳白色的晨雾中。白雾中忽然传来一阵拨水的声响,原来是一个苗家少女蹲在溪边洗菜。
这位湘西苗家少女名叫徐小六,是桃花寨人,年方十七岁。她面容恬静,一件宝蓝色的衣裳没有领子,裸裎着洁白纤细的项脖。一条乌黑的短辫绾在后脑上,用红头绳系着,绳头上还吊着一枚铜钱。
徐小六忽然掉过头来张看什么,鸦翅般黑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湛湛有神。她拢了一下耳边头发,见四下里悄无人踪,口中不由唱起一支山歌来:
山歌不唱不开怀,
磨子不转浆不来;
主不劝客客不醉,
树不逢春花不开。
不唱山歌不闹热,
快把山歌唱几则;
这山唱了那山应,
那山唱了这山接。
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溪流上。白雾和绿波仿佛也被这曼妙的歌声打动,像两个调皮的小孩般追逐嬉戏。
徐小六不知道,在一片诺大的涧石后面此时还有一位苗家少年,他是来割猪草的。只是在看到徐小六后,少年不知何故,便躲藏在涧石间偷窥徐小六!
这位少年名唤邵元节,是乌杨村人,桃花寨和乌杨村以这条小溪为界。两村人平素多有往来,邵元节闲时常随村中几个少年伙伴到桃花寨串门摆龙门阵(聊天的意思),因此常遇见徐小六,邵元节打从十四岁起,就对徐小六滋生了爱慕之情。
邵元节瞧见徐小六洗的原来并不是菜,而是在洗给牛吃的青草,又感稀奇又忍不住好笑。
原来这一天是四月八“牛王节”。湘西苗族人家认为动植物同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因此约定俗成这一天耕牛要休息,还要吃好的——除了喂青草和稀饭外,还要灌白酒。
邵元节心想:“虽然是牛王节,但也亏她想得出,给畜生吃的草她也来洗,也只有天真烂漫的少女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听到徐小六唱这首山歌时,不禁如醉如痴。
徐小六洗完了牛草,收拾起背篓,便回家去。
邵元节在涧石后默默注视着徐小六的背影行走在陇亩间,脸上流露出痴迷之色。
突然,他感觉眼前有了一团朦胧的光晕,他有意无意地稍微凝注这光晕,眼前赫然出现了徐小六的背后身体!
邵元节吃了一惊,脸上不由烧得绯红!徐小六后背的幻影也立时消失了。他心上心下的,直到徐小六的身影看不见后,他才暗自揣测这幻影的怪事。
——其实邵元节一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从五岁那年开始,他就已经多次看到过一些奇怪的幻影。
记得第一次看见这种幻像是一个夏日的傍晚,他和一群伙伴在这条小溪中游泳,邵元节下水游了一会便上岸休息,当他坐在山石上垂目养神时,突然间眼前出现了一幕情景:他“看见”同伴张明右脚卡在了水底下两块大石间的夹缝中!双手徒劳地在水中乱抓……他矍然一惊,睁开眼后这幻影便消失了。
他当时也没深想,只以为这是不好的兆头,于是他大声疾呼“张明”的名字,但其时张明正在水下,无法听到他呼唤的声音。
他想等他出水时单独劝他一回,然而张明却再也没有活着游上水面!
后来他多次追忆起此事,他开始怀疑他“看见”的幻像并非是一种预感,而是在他“看见”张明右脚卡在了水底下两块大石间的夹缝中时,张明就真的遇难了。
另外,邵元节还有一种无法对人言说的“看见”经验:他自两岁时便没有了母亲,一般来说,人在长大后,对两岁前所见所闻几乎没有印象了,虽然能忆起一些片断,但影像总是模糊的,——所以说邵元节不可能知道母亲的相貌,然而奇怪的是,当他在目睹母亲的一些遗物时,他有好几次都清楚“看见”了母亲的相貌!母亲的身影是如此的真实可及!他不知多少次流下伤心的泪水……
如果说这只是他幻想中的母亲的相貌的话,那么在他九岁那年,他母亲的一位早年出嫁的嫡亲妹妹,第一次回乡省亲时,他惊奇地发现这位嫡亲姨妈好象他“看见”过的母亲!不惟是面相十分相似,而且连身材都十分近似……
他对自已拥有这种异于常人的“本领”又惊又怕,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欢喜。
就象刚才“看见”徐小六的背后身体,表面上看似乎是他少年人第一次怀春的心灵反应,但那洁白光滑的身体宛如就在面前……
正当意乱情迷之际,忽听见舅娘呼唤他回家吃饭的声音,他才从失魂落魄中醒过神来,心绪不宁地回家。
邵元节自幼父母双亡,因父亲原是入赘的外乡人,故邵元节便被舅舅收养。
舅舅是一个赶尸人,两月前到朗州(今天的常德市)替人户赶尸时,晚上行走在黄泥小路上被毒蛇所咬,一命呜呼。
舅娘一个妇道人家,实难养活一家老老小小六张嘴,于是托人向亡夫的师父徐矮子说情,想让外甥接替亡夫做赶尸的活计。
赶尸匠从不乱收徒弟。学徒由家长先立字据,接着赶尸匠必须面试。徐矮子传话让邵元节今天晌午后就去让他老人家法眼看看再议。
在湘西民间,自古就有赶尸这一行业,是把客死四川、贵州的湖南人的尸体运送回家乡。
为什么会有“赶尸”的营生呢?因为湘西沅江上游一带,地方贫瘠,穷人多赴川东或黔东地区,作小贩、采药或狩猎为生。
那些地方多崇山峻岭,山中瘴气很重,恶性疟疾经常流行,生活环境很坏,除当地的苗人以外,外人是很少去的。
死在那些地方的汉人,没一个是有钱人,而汉人在传统上,运尸还乡埋葬的观念很深。
然而,在那上千里或数百里的崎岖山路上,即使有钱,也难以用车辆或担架扛抬,于是有人就开创了这一奇怪的经济办法运尸回乡。
邵元节想到从今以后,自已多半同舅舅一样,常年在外赶尸,一年难得有几天得闲回家,再难与心上人徐小六见面,心中隐隐作痛。
吃过饭后,舅娘拿出一套还算干净的衣服让邵元节穿上。舅娘对邵元节叮咛了一番待人接物的道理,说话间舅舅从前的一位师弟便来带领他去见赶尸匠。
舅舅的师弟名叫陈大富,是大山那一面的白水村人,可能是因从事一种神秘的职业,常年昼伏夜行,性格沉默寡言,人家问他几句他才吱一声。头发如枯草,眉稀眼细的,脸上还生着一些小疙瘩,三十余岁年纪,说大不大,但看上去却象老了十岁的样子,让人难以亲近。
陈大富不爱说话,邵元节也是心事重重的,二人一路上没啥说的,只是闷闷地行走在田埂小径上。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便到了白水村,远远就能看到山凹中师父徐矮子住的那座吊脚楼了。
徐矮子名叫徐朝晖,年纪六十四岁,却赶了三十七年的尸,算是老资格的赶尸匠了。他长年午夜行走在深山老林潮湿的山路上,但现在他的身子骨已经无法适应要命的山岚和露水,老胳膊老腿害了很严重的风湿。
年青时他徐矮子就好与人斗气,什么事都爱出风头,如今他已经把名誉看得淡了,想当年一起出道的几个同他呕气的师兄弟都作古了,他并未因为这最后的胜出而偷笑。
老婆在九年前去了冥界,作为赶尸匠,一辈子可谓见多识广,也没有太多的悲哀,过去的人和事都如梦、如露,他只为岁月的无情流逝感到空虚和寂寞。
门外传来了徒弟陈大富的咳嗽声,他无声一笑,收敛起纷至沓来的思绪。有意无意噘着嘴,背着双手,用一种莫测高深的目光斜睨着这个少年。
“徐老师……”邵元节的声音有些不安,他也不清楚自已内心究竟是愿意被老人相中还是不被相中,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意思。
“本来你还差三个月才满十七岁,并不合我行的规矩——”徐矮子慢慢吞吞说道,“我们这行当起码要满十七岁才行,但看你个头长这么高了应该无妨。”
老人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忆起当年因为自已身材矮小,差点没吃上这碗饭,后来多亏师父破格收下的往事。
徐矮子再次打量了一下少年人,心中嘀咕:“撇开年龄不谈,你的外在条件也不符合啊——吃我们这行饭的人相貌要丑些才好,可你却是一个英俊小伙子啊。”
须知赶尸人是一种十分神秘的职业,对外行人而言,其中有许多不能告人的秘密。赶尸人相貌不能生得较好,因为这样会让人易生亲近之意,过多的接触会妨碍赶尸人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相反,赶尸人最好选择相貌丑陋可怕一些才好,这样才能让人即敬又畏。但这层窗户纸是不能捅破的,秘密一旦捅破了就不值钱了。
老人在心里幻想了一下死去的徒弟谢勇的音容,唏嘘道:“你舅舅也跟我差不多有二十年了……”犯难了半晌,似终于下了决心,说道:“佛度有缘人,还是按老祖师留下的规矩办吧。”
他吩咐陈大富带邵元节到院坝子中央,告诉他面朝午后的太阳站好。
邵元节心中窃喜,他从前听舅舅讲过一些入门的趣闻,知道这是要让他对着日光看片刻,然后身子旋转一周后倒在地上,师父会问他东西南北方位,如果说正确了表示方位感强,能适应无星无月的夜晚走山路;如不能正确说出方位,就不是做赶尸人的料。
他小时为图好玩多次练习过,此测试可说是易如反掌。果不其然,他闭目躺倒在院坝地上后,老人问他东他就用手指东,问他西就指西,较顺利地通过了这种方位感的特别考试。
徐矮子不动声色,喝了一口徒弟陈大富递过来的老鹰茶,说道:“大富,你今天在天黑之后上后面的坟山,在那座冯姑娘的坟墓上放一封‘入门信’和一片桐树叶。”
陈大富没吭声,只是接过师父递过来的茶盅放在八仙桌子上。
徐矮子咳嗽一声,盯着邵元节郑重其事地说出了入门的最后一道测试:“听着,你须在今夜子时光景独自一人上坟山,将这片桐树叶和这封‘入门信’取回来交给我。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有赶尸人的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