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哲被郑小尘叫醒。
他艰难地睁开惺忪的眼睛,立起身体。清晨柔和的阳光在车窗外攀爬。手腕上的表指针指向早上六点。
“那不是佩佩吗?”孔哲叫道。
顺着孔哲的手望过去,停车场向海面凸出的平台上,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定定地望着远方,白色的裙子被风吹起倒向一边……
郑小尘轻轻地推开车门,缓缓的步子,慢慢向那个身影走去。而孔哲跳下车,站立不动,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
终于他看到两个身影靠在了一起。
风很大,郑小尘的头发扬了起来。他们的头顶上,有三两只海鸥,不断俯冲下来,又转身冲向空中。
不知道为什么,孔哲开始羡慕起郑小尘。
他开始回忆认识郑小尘和桑佩佩后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甚至每一次对话和眼神。很清晰,记忆就像一个新鲜的橘子被他轻轻剥开。
高挑的个子,长发飘飘,俊秀的脸庞,棱角分明,还有显赫的家世,不断让人眼红的爱情故事。二十岁的郑小尘真是上帝的宠儿。
而桑佩佩则是那些让人眼红的爱情故事里的其中一个令人嫉恨的女主角。她聪明,漂亮,活泼的样子像个肆无忌惮的天使。此外,还有美丽的艾丽斯……她们都将爱交付到同一个男孩手里。
也许在图书馆偶然认识他们之前,他是去听过郑小尘的原创音乐会的。
对!他终于想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走在相辉堂前的草地上,听到里面传来民谣一般的歌声。他走进去,一场原创音乐会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一个长相英俊、长发飘飘的男孩最后登场,他怀抱着吉他,清唱出的歌声里全是列侬般的温暖和忧郁,让孔哲心中一震,然后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但最后的一段,却是撕心裂肺般地叫喊,最后男孩将手中的吉他砸向舞台。
孔哲在充斥着人群尖叫的回忆里,确信那个人——那个歌手就是自己眼前被爱包裹的男孩郑小尘。而他为什么放弃音乐,放弃弹唱,放弃像个游吟诗人那样的生活,这一切都是孔哲所不知道的。
孔哲的羡慕一瞬间升级为妒忌。因为在他被回忆缠绕的空当,他眼前的两个身影已经紧紧重叠在了一起。“只要多一个简单的拥抱,我们内心就会少一分寒冷。”写出《恋恋半岛》的那个作家说过的话,孔哲一直记在心里。
同时,他也为自己的两位朋友感到高兴。我们在劫难中所有的坚持,不就是为了和自己的爱人紧紧地拥抱,永远地生活在一起吗?
孔哲感到头顶的太阳越来越大,他的灵魂被蒸发了出来,慢慢上升,几乎到达了云层上空,俯瞰着这个有恨、也有爱的世界。
郑小尘的唇在桑佩佩的发间轻轻移动,他的手指落在桑佩佩的鼻尖上,忽然有两滴泪让他感受到了身体的温度。
而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孔哲禁不住要为“因为别人幸福所以自己幸福”而傻笑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桑佩佩猛地将郑小尘推开了。
身体的触碰,带来了言语上的争执。孔哲慢慢跑近,看到两个人的脸,他们像刚放出笼子的两头狮子。
刚跑到他们身边,他就听到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郑小尘的脸偏向一边,飘扬的长发遮掩了他的表情,但他的嘴角浮现出一种不可琢磨的笑容。
桑佩佩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有勇气打这个耳光,她握住刚才打郑小尘的那只手,嘴角微微翕动,翕动。
“我们分手吧!”她说。
“不。”
郑小尘淡淡地、安静地回答。微笑仍旧停留在他的嘴角。
“我们分手吧!”桑佩佩大声叫道。
“不。”
郑小尘理了理长发。这时孔哲才看到他脸庞上两行泪水。
“除了分手,我们还能怎么样?”
“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在一起!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相爱!你给我捶背,我给你喂饭,你给我洗衣服,我给你唱儿歌……”
“但——这一切——都回不去了——”
桑佩佩的泪水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她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因为艾丽斯吗?你知道她刚失去了父亲,她在国内没有任何的亲人……”
“不是因为她。”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
郑小尘冲上去,紧紧抱住桑佩佩,说着就激动了起来。仿佛经过一夜等待,已经消耗了他体内的矜持和能量,他像一个虚弱的孩子,身体微微颤动。
桑佩佩再次推开郑小尘。
她望望孔哲,但孔哲立刻躲避她的目光,将视线投向远方汇集的海鸥。桑佩佩擦拭了一下泪水,神经质般地笑了笑,目光笃定地说:
“我喜欢上了别人!”
“……”
郑小尘听到这句话很惊讶,咬住嘴唇,自嘲的微笑在他脸上浮现。然后,他双手插入发丛,撩起一头长发,凄惨地问道:
“就在这一两天?”
“对,就这两天。”
桑佩佩干脆的回答,让郑小尘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他开玩笑。他不断摇头,将长发甩向他身后看不见的天空。
蔚蓝的天空,海鸥汇集了一下,又各自分散而去,然后再汇集起来。它们有方向,但是它们没有家。它们需要看到对方的脸,听到对方的声音,才能感觉到温暖,才能忘记海的阔大、夜的寒冷。
“真的要分开吗?”
“……”
“真的要分开吗!”
“……”
“我求你们不要玩小孩游戏了好吗?”
孔哲的声音在风中响起,但双肘仍撑在栏杆上,并没有回过头来。
对着茫茫的大海,两人都看不见他的目光。他看着凌乱飞翔的海鸥,像无数落在海面的白色花瓣。
“真的要分开吗?”郑小尘再次问道。
桑佩佩依旧没有回答。
她闭着眼睛,嘴唇轻轻颤抖,眉头紧蹙。
她想说什么,但是想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她的呼吸逐渐急促了起来,然后两行泪从眼角轻轻滑落。
郑小尘挪动脚步,两只手轻轻地围住了她的肩膀。
桑佩佩的胸部不断起伏,泪再次像潮水一样倾泻而出。然后,她的哭泣如山洪暴发,在海鸥的尖叫声中,放纵而出。
郑小尘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
孔哲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两人的拥抱。他的眼里没有欣慰,也没有欣喜,反而透着淡漠,若即若离的忧伤。
“不知道此刻是重逢,还是告别。”
他在心里淡淡地念着他在某部电影里听来的独白。
就在他心里独语的时候,郑小尘抬起陷入桑佩佩发丛间的头。两目相接,微笑浮上孔哲的嘴角,他看到了郑小尘湿润的眼眶,闪闪的泪光,让清晨的天空异常明亮。
而他们身后横跨在茫茫大海上的大桥却像一个长长的通道:一个人从这里一定能走到另外一个人的内心去。
孔哲走过去,张开双臂,紧紧地将郑小尘和桑佩佩抱住。
“你们不要分开好吗?——让我们抱在一起——就这样紧紧抱在一起……”
那个时刻,孔哲彻底地将自己忘记了。
他瞬间将自己想象成一块水晶,没有颜色,没有杂质,晶莹剔透,冰清玉洁,保留着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丢失的温暖,以及爱。
结束篇
2006年7月31日,是中国传统的七夕,橘子郡门口挂上了红红的灯笼。
从图书馆回来,远远地,孔哲就看到很多人在园子里采摘着橘子。大厅的正中央也放着好几个大箩筐,里面全是刚采回来的红彤彤的橘子。
在牛郎和织女牵手相会的日子,橘子郡又迎来了丰收的一季。只要是住在橘子郡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分到小小的一袋,即使那些此刻放假不在学校的人,等他们回来,也会收到一份。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园丁会将那些剩下的橘子小心翼翼地存在橘子郡下面的地窖里。再过一个月,将是难得的闰七夕,一年过两个七夕情人节的橘子郡男孩们在获得这些橘子的同时,也会获得美丽的祝福。
采摘完橘子的橘子郡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孔哲和郑小尘坐在橘子郡门口,看着阳光在地面落下阴影,看着喧闹的城市上空,有自己和别人喧闹的青春在高高飘扬。
此刻,顾子奇和苏窈窈已经在非洲的高原上了。他们是不是在看着那些穷人眼睛里的泪水,而悲伤地与他们对视呢?高原上的阳光是不是比这里的更透明,更热烈,更加深刻地审视着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心灵呢?
艾丽斯捧着父亲的骨灰搭上了飞往英国的飞机。在她爸爸的遗嘱里,她终于知道她的母亲是谁,也终于知道母亲二十年前就安息在了异国的土地上。她的母亲因为一场空难葬身湖底,尸骨无存。她要将父亲的骨灰撒进母亲安息的那片水域去,她要让他们的灵魂在湖中相遇,永远相伴。郑小尘、孔哲以及桑佩佩都去机场送她。她没有哭,也没有泪光,她笃定地站在检票口,微笑地说:你们放心,我会过得很快乐。
那个夏天,很多天文学家在为太阳系是九大行星还是十大甚至十二大而争吵不休。但即便再多出几个,我们所居的地球还是在原来的轨道上运行。它像个安静平和的孩子,不嬉闹,不淘气,沿着以往的轨迹,吸纳着太阳的光和能量,旋回往复,生生不息。
但是就在那个夏天,桑佩佩却做出了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一结束期末考试,她就在孔哲的视野中消失了。等孔哲再想起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团“黑炭”出现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北上京城,经过刚开通的青藏铁路,桑佩佩独自一人到达了拉萨,然后她计划游遍整个西藏。在八角街的pub里,她用手提电脑给郑小尘和孔哲写信。她说:我想离开你们,但是我又离不开你们。特别是在这高原之上,我越来越感受到你们是我赖以生存的空气……
孔哲和郑小尘坐在橘子郡的门口,幸福地回味着桑佩佩的话。
郑小尘说:这个夏天很特别,但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过去了——
2006年10月5日于上海
鲜橙记(跋)
上海的秋天。我在复旦大学相辉堂前的草地上,独自躺了一个下午。
北纬三十一度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脸上。
目光尽处,天空蔚蓝而深阔,有铁飞机如纸鸢,飘浮,消失。
三年前的此时,我突然从青岛飞抵上海。
在同一片草地上,我曾享受过同一片宁静、虚无的午后阳光,只是那时的复旦并不属于我。在我之外,陌生人的目光闪烁,它们如同探照灯,令我逃遁,将我驱逐。
重新回到青岛复习考研。
天很冷,风很大。整个冬天没有暖气的公寓。
昼伏夜出,像漆黑灿烂的野兽,我出现在青岛凌晨的大街上。
为好朋友推荐的一盘少年乐者的CD,我翻遍了整座城市。
为与另一个自己对话,我穿越秋天的海洋,去会另外一片陆地。
风低落了下来,回到狭小的房间,那里是昏暗的、阴湿的,却又被理想照亮的王国。
王子被囚禁,他费力地啃着书本,也费力地做着关于未来的迷梦。
抬起头,窗外的天空很狭窄,但毕竟不停有云和鸟飞过。
时间跑得很快,它是生活中的小偷,让我们贫穷。
但在青岛的经历,却让我慢慢变得富有。
在一本叫《恋恋半岛》的书里,我写下了美丽绝伦的半岛风景,
也写下了年少的迷茫,同时也记录下了对这座城市的爱。
现在,三年过去了,青岛渐渐远离了我,而我生活的上海,像一枚新鲜、透亮的橙子,从水底悄然浮上来。
我依然孤独、清澈、耽于梦想,我还在记录最纯真的少年情感,时不时,我还会想起青岛的天桥上空那动人心魄的烟火,但我终于还是写到了上海的流光溢彩,写到了美丽的橘子郡男孩。
复旦最南部的一座老房子,现在似乎成了一座装修一新的旅馆。
可那里引发了我对一群少年的最初的想象。
一个朋友就住在那里,我曾在那里孤单地、安静地坐了两个小时。
人影如鬼魅在屋外翻飞,声响如藤蔓在耳朵里舒张、攀爬,有鲜亮的橘子落在桌子上,轻轻晃动。
一瞬间,郑小尘和孔哲在脑海中诞生了,并在这本书里存活了下来。
即便这本书已经呈现眼前,光鲜或者朴素,真诚或者伪善,但我仍不确定自己要表达什么。这带来了猜测和想象,不过我情愿这就是一个我所期待的美丽世界的缺口,你们去打开它、突破它,让光芒和黑暗都在你们心中容纳。
我只是有很小的企图,如果你所读到的那些微小而美丽的心灵,能带领大家展开对年少时光的温馨回忆,那我就很开心而满足了。
十八年前,一个湘南小镇,八岁的我偷偷将邻居的眼镜架在鼻梁上。
有大人夸我很帅,说真像一个“作家”。就是那一刻闪现的虚荣心,日后命令着我向一个叫“作家”遥远的名词,一路狂奔。
现在,我写到了第二本书,关于两个脆弱却干净的男孩。
不过,我要停下来了,写诗歌,或去那些精神矍铄的博士中间混日子。
祝福我吧。我值得你们期待。
但我不会忘记你们,那些陪我一路跑过来的人们。
感谢你们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不松开,感谢你们让我感受到风,感受到雨,也感受到在你们中间的快乐。
此刻,你们的脸在我心头一一闪过,我想拥抱你们,想让你们知道,前面的路途我们还将一起走过。
不弃不离,依偎取暖。
我无法全部列出你们的名字,甚至我知道有人只想悄然隐匿。
但我仍要写下一些让我感到温暖的名字。
感谢爸妈,廉洁一生的公务员和越老越清醒、越老越美丽的医生。
还有舅舅和舅妈、姨父和姨妈,可爱的表弟、表妹。
感谢童。感谢好好的好哥,好好的琼哥。
感谢老哥肖明、老姐爱华、好友大钟。
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哥哥金波和好友李飒、李政、李程。
感谢天才的陈错、像布道士的清水、去青岛看我的蒋峰、真诚的谷雨,以及北大小王子小虫和天才84年博士素。
感谢好友:尹伟,花小狸,曾尹郁,moon,benn,启华,小鸡伉俪。
感谢三位才色俱佳的肉艺男:编号223,阿sam,帆帆。
感谢我的编辑张新荣老师,以及美编鲁海成大哥和贾莉大姐。
你们的支持和帮助,是我取得一点点小成绩的动力。
最后我要说的是:这本书是送给verlo的。
肖水2007年1月1日于复旦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