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汉说:“我老白这一辈子就没怎么夸过人,让我奉承谁,门儿也没有。那次你走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念下的是念下的,看下的是看下的,听下的是听下的,你们念了书的人说话做事就是和老粗不一样。从那次开始,我就一直想着再能见着你,想和你攀个亲戚。没想到在路上你又遇上了我们兰芳,又帮了她那么大的忙,我就看出来,你是个知恩必报的真君子。我们兰芳给我说过好多次了,说你是个好人,我看这丫头是看上你了。我老汉一辈子是个痛快人,啥事都不爱瞒瞒秘秘的,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把这件事说破。如果双方都有这个意思,我们就攀亲,如果有谁不愿意,咱们三把一收,各走各的。就这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老汉的这番话大大出乎宁奇的预料,以致让他措手不及,他应该怎样回答呢?如果事情真的像老汉说的那样,这不如同是从天上掉下个金娃娃。事情真的如愿以偿,那么他宁奇不但家圆了,更重要的是气也圆了,他要让那些养着大闺女的贫下中农们看看,他要让那些当了一官半职的吴玉福们看看,我宁奇找的是谁。
然而,面对老汉的真诚,面对一家人的信任,他没有答应。他说:“老姨爹,我谢谢你们一家的好意。兰芳是个好姑娘,说老实话,我非常喜欢她。你们一家人对我也很好,这一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但是这件事我觉得办不成,如果办了,那就会害了兰芳。我们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光阴不好放在其后,关键是我爹戴着帽子,子女们都受着牵连,将来兰芳到了我们家,一要受穷,二要受苦,三要受气,你们说让我于心何忍?”
这时白兰芳从里屋走了出来说:“我不怕,只要你能受下,我就能受下!”
宁奇说:“我现在在大队开拖拉机,恐怕也是暂时的,有那么多贫不中农的子弟盯着这个方向盘,说不定哪一天就得回家受苦。”
白兰芳说:“不开拖拉机更好,省得人一天提心吊胆的。再说了,我找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拖拉机。”
白兰芳已经把话说的如此坚决,宁奇再也无话可说了。他慢慢吃着饭,静候着白治国的态度。果然,白治国发话了:“抓革命,促生产,必须狠抓阶级斗争,这是对的,但是还有一条,就是一定要执行党的政策。党的政策是什么?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我看你的表现就不错嘛,要不你们大队怎么会重用你呢?我们家里看上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那个家,只要你有本事,有出息,我们兰芳跟着你是不会受罪的。”
听了白治国的话,宁奇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不无感激地说:“既然老姨爹和大哥这么看得起我,我还有啥说的?请你们相信我,我是不会亏待兰芳的。”
白老汉说:“我们兰芳从小娇生惯养,又没有念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你是个文化人,以后要多担待着些。”
宁奇说:“这个请你们放心,农村不识字的一层人,又不是她一个。只是……”他欲言又止。
白老汉问:“你还有啥事?”
宁奇说:“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得回去跟我爹我妈商量商量。”
白老汉说:“这也是,这么大的事,得给老人有个交待。”
吃完了饭,太阳刚刚落山。今天的晚霞特别的美,被落日烧红的云又让太阳的余辉镶上了一个耀眼的金边,像一朵盛开着的鸡冠花。白兰芳的脸被晚霞映得红红的,在暮霭中透着迷人的色彩。她走到宁奇面前,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说:“你真是个小气毛。”
宁奇不明白她的意思,望着她直发愣。白兰芳一扭身子,调给他一个脊梁说:“人家都请你来家里几回了,你就不醒得请人家到你家里转转。”
宁奇这才明白她的意思,笑着说:“你别愁,请你的日子在后头呢。”
宁奇说这话是有讲究的。农村找对象有个不成规矩的规矩,提亲论嫁,双方谈的合了口,男方要请女方到家来,叫做瞀家。瞀家不是姑娘一个人来,要有姐姐、妹妹、嫂嫂或者其他的亲戚陪同前往。宁奇认为,他们的事还没有发展到瞀家的程度,今天的话虽然算是基本合了口,但是瞀家也不能这么急呀!
他正琢磨着,白兰芳站到了他的对面开口了:“不行,我就让你今天请我!”
宁奇说:“今天天马上要黑了,再说我还开着车,不好办呀!”
白兰芳说:“我就是要坐着你的车走。”
宁奇后退两步,打量着白兰芳。白兰芳不知道啥时候早就把衣服换好了,上身穿一件紫花条绒褂子,下身穿一条蓝凡尔丁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黑平绒的塑料底子鞋,显得亭亭玉立。这身穿戴,代表着农村姑娘的最高时尚,很时髦。
宁奇说:“那总得让老人和大哥他们知道吧!”
白兰芳说:“你这个人真是傻聪明傻聪明的,他们不答应,我怎么敢走?”
宁奇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套程序是他们早已经商量好安排好了的。
宁奇领着白兰芳走进家门,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当宁奇和一个如花似玉的陌生姑娘站在宁家的地当中的时候,老两口惊讶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的情景,不正是他们朝思暮想,望眼欲穿的那一幕吗?今天,当这一幕真正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傻了。
还是白兰芳先开了口:“姨爹姨妈你们好着呢?”
老两口没有回答好,也没有回答不好,一个劲地点头,一个劲地“啊啊”着。
宁奇看着爹妈太紧张了,就想干脆把事情说破,他估计白兰芳是不会在乎的。
他说:“这是我在外面认识的一个朋友,她说想到我们家里看看,我们就一起来了。”
白兰芳狠狠挖了他一眼睛,说道:“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就是个怎么,在老人家面前也瞒瞒藏藏的。”
她这么一说,宁奇鼓足了勇气,从去年过河说起,一直说到今年搭车,从与老白再次相遇,说到两次到白家做客,并且把白家人的心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全家人听完,真是喜从天降。
宁先生高兴得一夜没合眼,他觉得,这一夜他像卸掉了头上的一块大石头,让他感到了前所没有过的轻省。他猛然觉得眼睛亮堂了,心里亮堂了,头上的帽子没有了。他觉得给他摘帽子的不是给他戴帽子的人,正是这个夜入家门的好姑娘。
第二天,宁奇领回个俊媳妇的事在宁家梁子传开了。年轻的姑娘们、小媳妇们、老婆姨们就像赶集一样地往来跑,一时间,宁家门庭若市。白兰芳很大方,不躲不闪,见了人大是大小是小,该叫婶子叫婶子,该叫姐姐叫姐姐,嘴甜得很。就凭这一点,讨了个人见人爱人喜欢的好名声,村里人都说宁奇有福气。
白兰芳在宁家住了三天。三天里,她一刻也没有闲着,她已然把自己当作一个过了门的媳妇,洗锅抹灶,打猪喂狗,洗衣做饭,啥活都捞起来干。她给宁奇纳了鞋底鞋帮,赶她回家的时候,一双崭新的松紧鞋已经穿到了宁奇的脚上。
这一天,宁奇骑上自行车送白兰芳回家。回家的路,要经过官渠桥。远远的,宁奇看见桥头上站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吴小兰。宁奇下了车子,走上前问道:“小兰,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最近好吧?”
吴小兰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你现在是王书记的红人,又是白大队长的妹夫,问我们这些屎肚子百姓干啥?”
宁奇说:“小兰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的事还八字不见一撇呢,才开始谈。”
他叫过白兰芳介绍说:“她叫白兰芳,是我最近才认识的。”
他又回头对白兰芳说:“她叫吴小兰,和我一个村里的,现在是小学教师。”
白兰芳跨前一步叫了声:“小兰姐姐。”
吴小兰翻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问宁奇:“我今天等在这里,就是想问问你啥时候结婚,我要过去喝你的喜酒。”
宁奇说:“连婚都没订,结婚的事还没影子呢!”
吴小兰指着宁奇的鼻子说:“宁大师傅,我告诉你,我吴小兰是个傻子,我承认,但是我还没有傻到一无所知的地步。到了现在你还在骗我,你是想把我骗到娃娃养到炕上才算是结婚是不是?”
宁奇强压住火气说:“小兰,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们俩的事,我和你爹已经说清楚了,当时你是在场的呀!”
吴小兰说:“我爹已经死了!”
宁奇说:“你爹是死了,可那是他活着的时候我对他作过的承诺,我怎么能违背呢?难道说你愿意和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过一辈子吗?”
吴小兰不言语,站在那里直流眼泪。
宁奇接着说:“表叔的这一生,他自己觉得风风火火,风光了一回,我倒觉得他活得够可怜的,直到死都没有悟出个做人的道理来,糊里糊涂到了阴间。咱们既然有过承诺,就应该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过几天安稳日子,你说对不对?”
吴小兰大哭大嚎起来:“我不听,我不管,只要你能把这个良心坏下去,我就再为你死一回!”说完,向官保渠跑去。
官保渠里满满一渠水。
宁奇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他几步窜了过去,死死抱住吴小兰的后腰,不让她再往前挪一步。吴小兰急了,猛地一低头,牙齿深深地咬进了宁奇的手背,血顺着手背流了下来。宁奇只觉得一阵钻心地疼,他大叫一声,重重地坐在渠上,但是手丝毫没有松开。
看到血,吴小兰瘫软了,她像一堆刚出盆的起面,软绵绵地跌在宁奇的怀中。宁奇抬头看时,白兰芳不知道啥时候离开了桥头,独自走了。他一阵着急,一时急火攻心,大喊一声:“老天爷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随之,两串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吴小兰的脸颊上。
宁奇的泪水让吴小兰清醒了,她慢慢地坐起来,深情地望着他,长叹一声:“我们的命都苦,认命吧!”说完,起身走了。
宁奇追了上去。她说:“你去吧,我没事。”
宁奇追上白兰芳的时候,她已经走出很远一段路。宁奇把车子骑到她的身边,招呼说:“坐上吧!”
白兰芳没坐,说道:“你回去吧,我自己知道家。”
宁奇发现她生了气,解释说:“她那个人就是那么个脾气,说完了也就没事了,你别在意。”
白兰芳不言语,低着头只顾往前走。宁奇没有办法,只好推着车子跟在旁边一起走。走了约摸有一里路,宁奇站住了。他说:“兰芳你站住听我说,说完了,你想回我不拦你,咱们各走各的。”
白兰芳站住了,低着头不说话。
宁奇说:“兰芳,说心里话,我很喜欢你,但是从见到你以后,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抱什么幻想。事情能发展到今天,我感谢你,感谢你们全家。今天的事情我本来不愿意再提起它,但是既然你已经看见了,我干脆把它的前前后后都如实地告诉你,就是我们分手了,也好让你分个明白。”
宁奇立好了车子,坐在路旁的树荫下,对白兰芳诉说着他和吴小兰的那段生死恋情。他说得很伤感,不时涂擦着手背上的血迹。
他说:“兰芳,你不找我,我绝对不多你的心,这是我预料中的事,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但是,咱们的事要善始善终,我既然把你请到了我家,我就必须得把你送回去,给你的家人一个交待,这是礼数。你还是坐到车子上,让我把你送回去,让我无牵无挂的回家,怎么样?”
白兰芳没回答,她走过来掏出自己的小手绢给宁奇包扎了手背上的伤口,慢慢地向前走去。宁奇骑上车子追上她,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她跳了上去。
一路上很沉闷,谁也不说话。白兰芳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宁奇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不一会儿,他觉得脊背上湿湿的,凉凉的,他的心里一热。
进了白家的门,老两口都在,宁奇叫了一声“姨爹”。白老汉没有回音,只顾蹲在柜墙子前面抽旱烟。他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老汉嫌女儿住的时间太长了,在生女儿的气。白兰芳也很纳闷,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爹给过她这么难看的脸。她走上前去,推了一把他爹说:“你看你,我到他们家转转,是你们同意的,又不是我自作主张。再说,我又不是个三岁的娃娃,出了门我知道该怎么做,人家一家子女娃娃,对我照顾得可好着呢!”
白老汉把烟锅头磕干净,开口就骂:“真是河滩大了,什么牲口都有,驴跳马下,骡子群里长大。你他妈的算个什么玩艺,不就是个烂大队长吗,跑到我家讲的什么政策,划的什么阵营?告诉你,爹们不吃你那一套!爹们嫁丫头找女婿碍着你的啥球事,值得你几十里路跑来捣窝窝戳是非吗?牲口!纯粹是牲口!”
老汉越骂越来气,两个年轻人越听越糊涂,宁奇想上去打劝打劝都没法入嘴。白兰芳急了,问道:“爹,到底是咋回事,你赶紧说呀!急死人了。”
白老汉正在气头上,气呼呼地说:“问你妈去。”
白兰芳的妈走了过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给他们。
吃过早饭工夫不大,家里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把车子立到院子里,进了屋。这个人自我介绍说,他是个大队长,姓张,叫张怀德,就在宁奇他们那个大队。他还说,他和白治国一起在市上开过会,他们挺熟悉,今天路过这里,看看他。老两口一听说是儿子的熟人,又是宁奇的领导,又是端茶又是点烟,赶紧招待。一阵寒暄之后,进入了正题。张怀德说话了:“听说你们家丫头要和宁奇找对象?”
老汉说:“也是刚刚有点意思,请到不如遇到,以后还请大队长多关照。”
张怀德说:“不瞒你说,宁奇这娃娃从表面上看还算不错,可是他的根子不正呀!你们怎么能把个好端端的娃娃往火坑里推呢?”
白老汉一听话头,心里很不高兴,随口说:“娃娃的事由他们去吧,我们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
张怀德说:“你们是老了,可是治国他得管呀!这是个阶级立场问题,是站在哪个阵营的问题,是个大事大非问题,他怎么能不管呢?”
白老汉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正好,大黑狗进了屋,他拿起烧炕杈子照着狗腿打去,嘴里骂道:“打死你个不会说人话的东西!”
大黑狗一阵惨叫,跑了出去。张怀德见状,悄悄出了门,骑上车子走了。
听完这番话,宁奇直气得两眼发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心想,张怀德呀张怀德,我一没把你的牛懒筋砍断,二没把你家的娃娃撂到井里头,你为啥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支绊子?不就是为你侄儿子开拖拉机的那点事吗?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张怀德和吴玉福是亲亲的姑舅亲,是表兄弟,据说,吴玉福临死之前把家里的事都托付给了他,是不是吴小兰给张怀德说了什么?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他觉得他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起身告辞,就要回家。这时白老汉气呼呼地说:“回就回吧,我不留你。”
听老汉这么说,宁奇告辞二老,就要回家。忽然听白老汉一声吆喝:“站住!”
宁奇立好车子,听老汉说。
白老汉说:“回到家里,给你的爹妈说,让他们赶紧准备,准备好了就给你们把事情办了。张怀德是个小人,不管咋说是你的领导,磨道里找驴踪的事他是能干出来的。”
宁奇出了白家,白兰芳送了出来,她陪着他一直走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