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大队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在工作队的主持下,批斗金国忠的大会在这里召开。参加会议的人除了工作队的全体成员,还有各生产队培养的积极分子。侯喜喜这几天蹲在家里装病,本来就无聊得难受,听说大队要斗人,便跟着积极分子们来看热闹。
批斗会开得很艰苦。工作队用尽了所有的手段,金国忠就是不吭声,他下了决心,以沉默来对抗。工作队长心里很清楚,如果能把金国忠拿下来,那就意味着全大队四清工作胜利在握。如果这个突破口打不开,将会给运动造成负面影响。他让基干民兵把金国忠押了下去,紧急召开积极分子大会。会议的中心内容是,谁能想办法撬开金国忠的嘴,让他开口说话,交待问题,那么工作队就给他记大功,表现好的,还要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
经过一番动员和鼓动,批斗会重新召开。金国忠又被押了上来。和先前一样,金国忠仍然闭口不言。积极分子们有用手推搡的,有用脚踢的,不管怎么折腾,金国忠一直微闭双眼,紧闭嘴巴,就是不说话。这时候侯喜喜走了过来,他把抽剩的烟屁股塞进了金国忠的鞋帮子里,金国忠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侯喜喜喝道:“老老实实站好,乱跳什么?”
金国忠瞪了侯喜喜一眼说:“你用烟头烧我,我能站定吗?”
这一来侯喜喜得意了:“金国忠,我以为你是金口玉牙,原来你也会说话呀!既然开了口,你就得老老实实交待你的问题。”
金国忠说:“我一没偷,二没贪污,你让我交待什么?”
侯喜喜说:“你不说是吧?”他掏出一根纸烟,“嚓”的一声点着了火,狠吸了两口,随后把烟灰抖在了金国忠的脖子里。金国忠气愤已极,照准侯喜喜的脸面就是一拳,当下就把鼻血打了出来。侯喜喜挨了打,一看流出了鼻血,他没擦,也没洗,顺手抹了一把,然后满脸抹将起来。霎时间,一个活龙活现的侯喜喜顿时变成了一个满脸鲜血的重伤员。
批斗会开到这个份上,居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是工作队队长始料不及的。他觉得事情很突然。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明白了,这是侯喜喜给他创造的一个绝好的机会。有了这个机会,金国忠心理上的恐惧和工作队手里的把柄,足可以让他的防线崩溃。但是他没有动,他要静观事态的发展。侯喜喜可不是什么善茬茬,挨了打岂能善罢甘休?他让民兵找来了一根麻绳,将金国忠五花大绑,绳头子从梁上穿过去,三个人一用劲,金国忠被悬悬地抽在了空中。
事已至此,金国忠彻底崩溃了。侯喜喜问什么,他答什么。侯喜喜说多少,他认多少。他的贪污数额从一百元起,上升到二百元、三百元,最后定案定在了五百元。五百元是什么概念?是金国忠一家五年的劳动所得的总和。
批斗会开过三天,工作组宣布,侯喜喜担任四队的贫协主席。为严肃起见,工作组要求,今后所有的人一律不准叫“侯喜喜”,而要称呼“侯主席”。
侯主席上任之后,四队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产队长靠边站了,生产队的一切权利归贫协,一切是侯主席说了算。四队的斗争形势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斗争的花样不断翻新,呈现出一派生动活泼的大好局面。
这一天晚上,工作组组长通知,贫协主席带着积极分子到大队参加批斗大会。工作组虽然没说,可是人们私下里已经嘀咕开了:“今天晚上要让大队长丁占海下楼。”
第二天一早,村子里传出了一条惊人的消息:丁占海上吊了!
这天上午没有上工,召开社员大会。会上,工作组长极其严肃地宣布:丁占海抗拒运动,畏罪自杀。顿时,这个平静的小村庄笼罩上了一层恐怖的阴霾。
丁占海这一辈子很苦。他家三代雇农,土改后才分到了田产,年少父亲去世,随着寡妇妈过了不少苦日子。现如今,他虽然已经翻了身,并且当了家做了主,但是日子依然过得很苦。抗美援朝的时候,他报名参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赴朝作战。朝鲜战场上,他出生入死,奋勇杀敌,多次荣立战功。每当人们和他谈起那段荣耀历史的时候,他总是淡然一笑:“功不功倒不说,能捡一条命回来就是托天的万福了。”
丁占海说的是实情。
有一次,他们一班八个人在坑道里阻击敌人。忽然,一阵排炮打了过来,把坑道和防空洞全部炸塌了。当时,五名战友壮烈牺牲,剩下他们三个人虽然侥幸余生,但是很少有生还的希望。这是一段半封闭的坑道,从坑道通进去,底部是个防空洞,他们三个就是被堵死在防空洞的旯旮里。防空洞里没有水,没有干粮,也没有光线,最要命的是缺少空气,憋闷得人受不了。
战斗结束之后,志愿军的阵地一寸也没有丢,可是人丢了,一个班的八名战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让部队首长十分着急。经过对现场的勘察,初步判断战士可能是被压在了坑道和防空洞里了,按时间算,活着的可能微乎其微。尽管如此,首长仍然下了死命令,用一个连的兵力挖山,就是尸体也要把他们挖出来。挖到第三天,他们终于被挖了出来。此时,他们三个人昏迷不醒,跟死人差不了多少。经过抢救,丁占海他们三个人都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他爱跟人开玩笑,说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回国以后,他挂着军功章,戴着大红花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当地政府对他的英雄事迹大事宣传,着力表彰,并把他先后推举为县级、市级和自治区级人大代表,一步步推上了领导岗位。当连长的时候,他吃苦在先,享受在后,堪称群众的表率;担任大队长之后,他作风正派,办事公道,严于律已,不沾公家一分钱的便宜,永远保持着军人的本色和优良传统。他为人谦和,经常把老百姓的疾苦挂在心上,在这一带有着极高的威望。丁占海让人佩服的是他的工作能力和工作作风。他能吃苦,善谋划,很快就把这个大队搞成了省里丰产田样板大队,他也在省里有了很大的名气。
四清运动要求,三级领导干部要人人过关,人人主动交待问题放包袱,争取“早交待,早退赔,早归队”。按照这个要求,工作组找丁占海谈过几次话,启发他主动交待自己的问题,给全大队的干部带个好头。头几次,丁占海用了很大的气力去强制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给工作组发脾气,和他们心平气和地交换意见,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他明确表示,自己在职期间确实没有拿过公家的一根柴棍棍,政治立场、思想作风和生活作风也毫不含糊,这些,全大队的父老乡亲有目共睹,我个人可以拿党籍和人格作担保。在丁占海的问题上,工作组也进行了初步的调查和了解,群众的呼声是一致的,口碑非常好。有一个老贫农说:“如果把丁大队长打成了四不清,那中国就没有好干部了。”
可是,四清工作有“两定”:一定指标,二定调子。定指标的时候,给每个大队分了三个指标。这个大队连同会计金国忠只有三个干部:丁占海是大队长,一个书记,一个会计。到目前为止,大队书记已经搞定,交待了自己的问题,签了字划了押,会计也已经拿下,初步定案,剩下的一个指标只能派到丁占海的头上。当时定的调子是:“没有没有问题的领导干部,就看工作组的工作有没有力度”。这样一来,经过几个回合的交锋,丁占海和工作组之间逐渐由和风细雨变得乌云密布,接踵而来的便是电闪雷鸣。
这一天终于来了。五天前,工作队在大队部召集了一千多人参加的批斗会,彻底揭发丁占海的四不清问题。批斗会开得很尴尬,工作队长声嘶力竭地启发、动员,却没有一个人上台揭发。眼看着批斗会冷了场,工作队长把侯喜喜拉到一边说:“侯主席,你要站稳立场,坚决与丁占海划清界线,下面就看你的了,这也是你立功的一个最好时机。”
工作队长的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了侯喜喜。他对工作队长说:“队长你放心,拿不下丁占海,我就不配当这个贫协主席。”
侯喜喜说完,跳上一条板凳,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他高举着拳头喊道:“打倒顽固不化的四不清丁占海!”
喊完之后,下面千十号群众居然没有一人响应。这一下把侯喜喜晾了台。他气急败坏地来到丁占海面前,把他的头使劲按下去说:“丁占海,你老实点,不交待问题,休想蒙混过关!”
丁占海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侯喜喜一眼,二话没说,只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会场一片“嗡嗡”的议论声。眼看批斗会无法再开下去了,工作队长勉强讲了几句话,大会在一阵乱哄哄中收了场。
丁占海是个很有修养的人,对于这次运动,他事先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既然人人过关,批斗他丁占海在所难免,只是迟早的事。斗就斗呗,朝鲜战场上的枪林弹雨、九死一生都扛了过来,还怕这小小的批斗会不成。但是他的心里抱定着一个信念,就是斗死斗活不坏良心,不说假话,有的就是有的,没有的就是没有的,决不玷污自己,也不坑害别人。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今天的批斗会上居然会跳出个侯喜喜。你站到板凳上喊喊口号也就罢了,竟然跑过来按我的头。他觉得,他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污辱,他为侯喜喜的恩将仇报而痛心疾首。
批斗丁占海的大会一结束,宁奇径自回到家里。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爹问他:“听说今天晚上斗丁占海了?”
“嗯。”宁奇回答。
“丁占海下楼了?”
“没有。”
看着儿子带答不理的样子,宁先生没有再往下问,翻了个身睡了,宁奇穿好衣服出了门,直向侯喜喜家走来。
侯喜喜没有睡,正在看文件。见宁奇进来,赶紧说:“上来坐,上来坐。”
侯喜喜不管怎么赖怎么坏,宁奇的话他还是听的。宁奇没有上炕,他双手叉腰,站在地当中。他问侯喜喜:“我说喜喜,斗张三斗李四我不说你,你怎么斗起丁大队长来了?”
侯喜喜先是一愣,然后说:“兄弟,以后说话可得留点神,这种话在运动的峰口浪尖上是什么性质你不会不明白吧!”
宁奇说:“我知道你侯喜喜是个重情义有良心的人我才对你说呢,别人我管他干啥?我这么说也是为你好。”
侯喜喜叹口气:“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是身不由己。你想想,现在一切权力归贫协,我身上的担子该有多重。再说了,我也不能辜负人家工作组对我的信任呀!”
宁奇一听这话便来了气,他质问他:“那你就可以辜负你的大恩人丁大队长丁占海吗?”
侯喜喜说:“我什么都不管,我绝对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什么机会?”宁奇问。
“工作组说了,只要扳倒丁占海,大队长就是我侯喜喜的。到那个时候,哼!我先收拾的就是吴玉福。吴玉福整垮之后,他的女儿吴小兰就是我被窝里的人。”
侯喜喜神采飞扬,尽情描绘着复仇的蓝图。宁奇调转身,把门一摔走了。
眼看着四不清指标完不成了,工作队十分着急,他们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让侯喜喜也列席了会议。商量来研究去,最终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侯喜喜的身上。侯喜喜当场表示:下次开批斗会你们看我的,我有办法治丁占海,不怕他不交待。
晚上,大队部召开批斗大会,继续批斗丁占海。这次的会场选在院子里,会场四周架上了电灯,照得院子明灯执火。院子里站满了黑鸦鸦的人群,有积极分子,也有前来围观的群众。大会开始,只听侯喜喜一声大叫:“把四不清丁占海带上来!”
这时,四个基干民兵牵着丁占海来到会场中间。他的胸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四不清丁占海”,并且在“丁占海”三个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
侯喜喜走到丁占海跟前,厉声问道:“丁占海,我问你,你说你没有贪污集体财产,你让我背的那半袋子黄米你为什么不交待?”
丁占海怎么也想不到,侯喜喜竟然不顾廉耻,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那半袋子黄米的事。
他回答说:“那半袋子黄米你最清楚,还是你给大家说说吧!”
一提这半袋子黄米,知情的人就想起了侯喜喜强奸讨饭姑娘那件事情。顿时,下面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嗡嗡”声,有的人甚至喊道:“不要羞!不要脸!”
侯喜喜不愧是侯喜喜,他不羞,也不恼。他继续问丁占海:“你和队长能拿出半袋子黄米,你们就有本事拿出一袋子、十袋子、二十袋子,大家说对不对?”
下面还是没有回应,倒是丁占海开口了:“我拿了。”
侯喜喜赶紧问:“拿了多少?”
丁占海答:“多的很。”
“那你放在哪里了?”
“喂了狗了。”丁占海说。
他叹了口气又说:“人家喂了狗,那狗还知道摇摇尾巴。可惜呀!我喂了一条狗,到头来把我给咬了。我丁占海活该挨斗!”
侯喜喜一听,知道他是在骂自己。他一回头,大喝一声:“把四不清的狗崽子带上来!”
四个基干民兵带着丁占海的四个孩子,在会场中央齐刷刷地站了一排。侯喜喜对他们说:“现在,丁占海已经不是你们的老子,他是罪大恶极的四不清。你们必须与他划清界线,一刀两断,要深刻揭发他的罪恶事实,要不然,你们就是和他同流合污,只有死路一条!”
四个孩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批斗会又一次僵住了。
这时,会场里一阵骚动,人们交头接耳,都说侯喜喜这一招太损,大人的事情,整治娃娃算什么东西。有的干脆骂起来,说侯喜喜不积阴德,不得好死。
侯喜喜急了,对四个孩子说:“你们只要举起拳头喊‘打倒丁占海!’就算你们与他划清了界线,好不好?”
孩子们还是一句也不说。这时,丁占海对他们说:“娃娃们,喊吧,喊完了咱们就回家,爹不怪你们。”
姊妹四人对视了一会儿,慢慢举起了拳头,喊了一声“打倒丁占海!”便“哇”地一声哭着跑出了会场。
那天晚上的批斗会,让丁占海彻夜未眠。他想不通。我丁占海一生为党为人民忠心耿耿,战争年代出生入死,提着脑袋干革命,向来没含糊过。和平年代吃苦卖命,带领社员搞生产,我哪一点对不住党了,对不起人民了?可是到头来为什么非要逼着我说假话呢?让他最伤心的是侯喜喜,多少年来,我把侯喜喜当做亲生儿女待承,最终落了个恩将仇报。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你侯喜喜就是想陷害我,有多少屎盆子你往我的头上扣,你为啥要糟蹋孩子呀!
于是他更多的是想到了孩子。今后的运动究竟怎样发展,谁也说不上,如果万一给我戴上一顶四不清的帽子,我受罪是小事,儿女们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如果让他们像四类分子的子女们那样受压制,受歧视,我怎么能对得起儿女们?想到这里,这个铮铮铁骨的汉子流下了辛酸的眼泪。
这一夜,丁占海前思后想,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愤,一想起儿女,他万念俱灰。鸡叫头遍的时候,他听见老伴轻轻的打呼声,便悄悄下了炕。他沿着炕沿走了两个来回,借着窗外照进的惨淡的月光,他深情地端详着熟睡着的儿女们的脸庞。他真想挨个摸摸他们,亲亲他们,但是他没有,他站在那里,泪流满面……终于,他一咬牙,取下墙上挂着的一条拉车的绳子轻轻地出了门,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