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中午饭,宁奇早早地来到教室里,准备等待与他相约的人。当他推开教室门的时候,他看见教室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从时间上推测,这个人下了课根本就没有离开教室,一直在这里等候着他。
这位同学是个女生,姓苏,叫苏桂英。她和宁奇是小学同学,一直同到中学。她比宁奇大三岁,此时正值青春少女,豆蔻年华。她长得很漂亮,圆润而富有光泽的脸庞,一双深情的大眼睛,经常向人展示着微笑和妩媚。丰满的前胸和圆滑的臀部,勾勒出少女美丽的曲线。那两条油光闪亮的大辫子顺着后背滑垂而下,辫梢达到屁股,谁见了都要多看几眼。宁奇对苏桂英的印象一直很好,他不仅喜欢她的容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都觉得是那么得体,那么顺眼。
进入中学以后,他和苏桂英的接触逐渐的少了,由于学习和工作关系,他们的接触也转入了一个新阶段。苏桂英担任着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她的职责是协助班主任老师做好班里的思想政治工作,提高大家的思想认识水平,让更多的进步青年加入光荣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全班同学都在要求进步,努力向团组织靠拢,就是这个宁奇,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让班主任头疼,也让她这位团支部书记伤脑筋。所以,苏桂英帮助宁奇,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为了帮扶后进,班里展开了“一帮一,一对红”活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苏桂英主动要求和宁奇结成对子。按理说,苏桂英和宁奇结对子的事完全属于正常,可是不然,偏偏有人说三道四,尽往歪处想。有人说,苏桂英这是在出风头,专门捡了个刺头结对子,好表现自已的能力;有人说,苏桂英当了个团支部书记,不知道天高地厚,有点儿忘乎所以,说她这是自讨苦吃,连班主任都治不了的人,她又能把他咋样?后面有她难堪的时候;也有人说,苏桂英和宁奇虽然年龄相差三岁,但是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宁奇,宁奇也很喜欢她,他们这是在借结对子的机会好联络感情,有朝一日,对子结成结不成放在其后,人家来个“女大三,抱金砖”也未可知。
这些风言风语在班里传播,不可能不传到他们俩人的耳朵里。可是苏桂英不在乎,她显得很有主意,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帮助宁奇,不管别人说什么。言行上,他严格要求,只要宁奇做了违反校纪校规或班内纪律的事,她决不姑息迁就。她很讲究方法,除了批评之外,她把许多时间花在和他的谈话上。她什么都说,学习上的,生活上的,家庭上的无一不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谈话逐渐由壁垒森严发展到推心置腹,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苏桂英对宁奇的关心和爱护不光是说教,生活上的无微不至让宁奇感激万分。升入中学以后,宁奇他们成了城市户,吃上了供应粮,生活条件比在家里强多了。可是,学校每个月给学生供应配发的是二十八斤粮票和三斤副食,每天只能吃一斤粮。食堂里的油水也不大,一斤粮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小子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每个月的伙食省着省着吃,大部分的男生到了月底都要面临断顿的窘境。无奈之下,男生们只好生出个“寅吃卯粮”的急方子来,先借粮度日。他们向谁借?自然是向女生们借,女生们大都有余粮。所以一到月底,男生们是很狼狈的。全班男生里面,不着忙的只有一个,就是宁奇。每到月底,苏桂英早早拿出三五斤饭票递到他的手中,不容他推辞和谢绝。平时,宁奇的抽屉里隔三间五地会放上一个饼子,他心里最清楚那是谁放的,因而也就放心地吃将起来。上次的重感冒住院,苏桂英一直守候在病房里。回到学校以后,她又是买药,又是提开水,一下课就往他的宿舍里跑。这些关怀,让宁奇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一年,宁奇十七岁,苏桂英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宁奇好像变得懂事多了,他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做出个样子让大家看看。到底让大家看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很明确,他这样做不是为了班集体,也不是为了方老师,更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只为一个人而做,那就是苏桂英。他对苏桂英言听计从,从不违抗。苏桂英不让他玩弹弓,他改掉了;苏桂英不让他玩冰牛,他也改掉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方老师再也没有没收宁奇的东西。班里的同学们都说,宁奇变了。他们还说,在宁奇的变化过程中,苏桂英是特效药。
有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苏桂英给宁奇递来一个纸条,让他留下来。班里的同学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宁奇来到苏桂英前排的座位上,和她面对面坐了下来。灯光下,他发现她的表情有些异样。她面颊粉红,眼睛水汪汪的,说话的腔调有些异样,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宁奇很奇怪。正待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忽然,苏桂英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他的双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奇像触了电一样,突如其来的电击把他惊呆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四只眼睛痴痴的对视着,对视着。就在这个时候,学校里打了熄灯钟,随即拉了电闸,教室里变得一片漆黑。宁奇的心跳得很厉害,自己能够清楚地听见心脏有力的博动。他很热,汗从额头上浸出来,后背上已经湿漉漉的。他能够感觉得出来,苏桂英的手抓得很紧,而且在微微地颤动,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沉默着,只能听见对方粗粗的喘息声。许久,宁奇轻轻地抽回了双手,他能够感觉得出,她的手心里已经汗津津的了。他想打破这难熬的沉默,但是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语,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苏桂英,我非常感谢你。”
苏桂英轻轻叹了口气,问他:“你感谢我什么?”
宁奇不加思索地说:“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呀!”
苏桂英很生气:“难道我关心你就是为了让你说一声谢谢吗?你是真的看不出我的心思,还是在假装糊涂?”
宁奇是个聪明人,一听她说出这般话来,他马上明白了她今天晚上的用心。
其实,在他们几年的学习生活中,互相之间的爱慕之情早就有所表露,只不过这层窗户纸一直没有机会捅破而已。今天,既然她专门安排了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地点来谈这件事情,还是早些说破的好。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平静多了。
待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之后,他说:“桂英”,他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称呼。“说心里话,自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起,我就非常喜欢你,随着时间的增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这种喜欢早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喜欢,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我把它深深地埋在心底,用我的真情保护着它,不愿意让它受到伤害。我也能够感觉得到,你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倾注着你的一片真情,也早已经超出了同学之间的关爱,因为我从你的眼光里早已经读透了你的心灵。但是,最让我痛苦的是,我们深埋于心底的那种东西恐怕今生今世要永远地埋藏下去,而无法也不可能展示于世人面前。原因很简单,年龄上的差距虽然是一个原因,但它不是主要原因,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女大男大又有何妨呢?我认为,政治上的原因在我们之间挖掘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家的情况你知道,你一个贫农的女儿怎么会嫁到我们家这个黑窝里来呢?退一步讲,既便如愿以偿,我也不愿意连累你,更不愿意把黑锅留给无辜的下一代去背。”
宁奇的一番话大大出乎苏桂英的意料之外。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平时只知道调皮捣蛋的人,竟然有如此深沉的心计。一个平时不多讲话的人,在这个热血沸腾的时刻,竟然能够如此冷静地进行理性的思考,说出这番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听的心里话。
想到这里,她说:“我什么都不怕,我什么都不管,有朝一日,我非要把我们心底里的那件宝贝挖掘出来,展现在世人面前,看谁能把我们怎么样?”
宁奇说:“我倒认为,那件东西珍藏于心比挖掘出来更有价值。我不只一次地思索过、痛苦过、无奈过。后来我想通了,今生今世,我们能有这段情份,那就是我们的缘份,只要真情在,用什么形式去表达并不重要。我们根本没有必要为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去苦恼,去做无谓的努力。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另一种方法来表达呢?”
苏桂英问:“什么方法?”
宁奇说:“我早就想好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姐弟关系,实际上,在我的心目中,你比我的亲姐姐还要亲。请你收下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吧!”
宁奇深情地喊了一声:“姐姐。”
那天晚上,他们谈得很晚,从那个晚上开始,他们确立了姐弟关系。为了不致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约定,此事要严格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此,在大家的眼中,他们一直是以“官”与“民”的身份在做着各自的事,一直是一对“一帮一,一对红”的帮扶关系。
宁奇走进教室来,苏桂英端坐在那里,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脸绷得紧紧的。她见宁奇进来,没等他把屁股撂到凳子上,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说,今天方老师那件事是不是你干的?”
宁奇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今天她把他叫来是问这事的。他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冷不丁被她打了个闷棍,吱唔着答道:“你,你说的是方老师的啥事情?”
这一答不要紧,苏桂英被彻底激怒了。她“啪”的一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宁奇说:“你少给我耍小聪明,你做的事情可以瞒别人,但为什么要瞒我?你说,我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说,你说呀!”
苏桂英眼圈发红,两手在轻轻的颤抖着。
一看这阵势,宁奇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这场由他亲自炮制的灾难伤害的不仅仅是方老师,还有他心中最崇拜的偶像,他的干姐姐苏桂英。看来,这件事已经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现在只有实话实说,兴许还能求得一点宽恕和谅解。他低垂着头,像是申辩又像是交待说:“是我干的又怎么样,他把我整得那么惨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完,苏桂英再没有问他什么,也没有训斥他,教室里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良久,苏桂英叹了一口气说:“你啥时候才能让人省心呢?”说完,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马上就要进行阶段考试了,为了有充足的复习时间,下午上完两节课后,后面的时间由学生自由安排进行复习。宁奇的心里乱糟糟的,哪本书都看不进去,最后干脆夹了本俄语课本,溜溜达达出了校门。他信步来到黄龙渠上,然后沿着黄龙渠逆流而上,向前走去。
黄龙渠上有很多古老苍劲的大柳树,粗大的树干向渠水伸过去,柳枝柳叶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在漂荡。往日,宁奇他们经常爬上树干,钻在遮遮掩掩的柳荫里背书记题,看一眼脚下流淌的渠水,像是乘坐在一叶小舟上逆流而上,十分惬意。今天来到这里,却没有什么情趣,又怏怏地走开了。
走过这段柳树茂密的渠,便是一片开阔地。黄龙渠里,有一群孩子在耍水,黄龙渠上,有两个孩子给自己埋了满身的沙子,躺在那里晒太阳。还有几个孩子嘴里喊着“马利马利干干”,在渠上来回跑着。宁奇停下了脚步,尽情地欣赏着。他很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和天真无邪,眼前的情景勾起了他对自己童年生活的回忆和对儿时伙伴的思念。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耍的刘根存、宁耀南、王占江和长命他们何尝不是如此地快乐?可是他们都没能上上初中而留在了家乡,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徘徊在这条古老而空旷的渠上。
再往前走,渠边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沙枣林,一阵熟透了的沙枣的清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宁奇下了黄龙渠,来到沙枣林中,他真想攀上树去狂吞大嚼一顿,再装满所有的口袋。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随手在地上捡了两棵坠果丢进嘴里。他随意走到一棵树下,倚着树根坐了下来。对于他来说,一下午心里乱麻麻的,现在太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坐下来,静下心来整理一下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