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猛然萌生出一个想法,蜂巢里有许多白嫩的蜂卵,是鸟类的最佳食品,何不回去捡起蜂窝,喂自己的小鸟?他返回教室,叮子们已经散去,一只巴掌大的叮叮窝倒扣在窗台上,里面的蜂孔装满了蜂卵,他高兴极了。他拿着叮叮窝来到李老师的窗前,房门紧闭着,窗户用报纸糊得严严的,什么也看不见。这会儿,小鸟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悄悄来到房后,蹑手蹑脚地抱来四块土坷垃,对准李老师的后窗垒了一个码台,然后轻轻爬了上去。码台的高度正好,他的脑袋刚好够着后窗的玻璃,他要看看他的小鸟到底还在不在,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只鸟笼子放在窗台上,小鸟蹲在笼子里,一动也不动。他想,伤痛和饥饿折磨着它,很难想象,这只幼小的生命还能延续多长时间。忽然,他发现眼前有个东西晃动了一下,他踮起脚尖往里一看,原来屋里有人,是两个把衣服脱得精光的人。他能认得出来,那个躺在炕上的,是他们班的李慧芝,上面的人虽然背对着他,但他敢肯定,那是李松老师。
宁奇惊呆了,他似乎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又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看下去,又不知道是不是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忽然,李慧芝发现了后窗户有人,“妈呀”一声,一把拉过身边的被子蒙在头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最近,李松老师的班里发生了几件奇怪的事情:班主任老了,班长跑了,班尾没处找了。班主任不用说,就是李松老师,李慧芝是班长,班尾不是别人,正是宁奇。封他为“班尾”有两层意思,一是他在班里年龄最小,二是他的个子最小,三是他在班里的政治地位最低。李松老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老气横秋,课堂上看不到他的风采,球场上见不着他的英姿,学校组织的好多活动他都借故推托了。他上课常常走神,这一切变化让全班同学疑惑不解。
让同学们更为不解的是李慧芝。李慧芝在班里年龄最大,今年十八周岁。李慧芝的爹是大队书记,李慧芝没挨过饿,她发育得很成熟也很漂亮。白皙的皮肤,弯眉大眼,棱鼻子红唇,唇边两个酒窝。她高挑的个子,胸部高高隆起,伴随着她的青春活力有节奏地颤动着。两条黑亮黑亮的大辫子到了腿弯,这一切,无不展示着青春少女的妩媚与楚楚动人。但是李慧芝不娇气,也不卖弄,踏实的学习,优异的成绩,谦和与富于同情心的为人让她成为了全班同学心服口服的大姐。让她当班长当之无愧,她是李松老师最得力的助手。可是她退学了,她不打招呼,莫名其妙地走了,她给全班同学留下了一个无底的谜。
宁奇的变化最大,他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他变得很孤僻,很不合群。他心神不定,神情恍惚,他几乎天天做恶梦,常常梦见保卫部的人把他抓走了,让他揭发李松老师的事情,李松老师鲜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每次从梦中惊醒,都能吓出一身冷汗。
世间的事有时候让人很难琢磨,人们都喜欢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和心理,去搜寻那些人所不知的消息和内幕,善于猎奇的人每每为自己的一无所获而倍感痛苦。但是,当一个人无意中毫不费力地发现了别人的隐私而又无法对人言表的时候,同样会给人带来无以名状的痛苦。宁奇就是这样的人。他整天让这种痛苦折磨着,煎熬着,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漫长的学期赶快结束,让他能早日离开这个令他整日提心吊胆的地方。他像做了贼一样躲避着所有的人,也躲避着李松老师,尽管李松老师装得若无其事。
这天早上刚一到校,宁奇一眼看见办公室门口围着黑鸦鸦的人群。他赶紧挤了进去,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
办公室的地当中放着一把椅子,李松老师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他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前额上,眼圈发黑,眼球布满了血丝。他嘴唇干裂,翘起一层干皮,嘴角上鼻孔下结着几块血痂。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往日的潇洒英俊,往日为师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他已经不在乎学生们的围观和窃窃私语,他偶然抬起头,木然地看着学生。
宁奇很快从人们的议论中搞清了事情的原委。李松老师和他们班里的女生李慧芝发生了男女关系,被李慧芝的家人知道了,李慧芝的爹一气之下,告发了李松。昨天晚上,全公社的教师集中在这里,开了一夜的批斗会,一直到天亮才结束。据说,李松在批斗会上喊冤不绝,他说他是冤枉的,他说他是被李慧芝缠得没办法才干出了这种事。他用一句最通俗的话为自己开脱着,这句话是“棉花见了火哪里有不着的?”不用说,这种交待迎来的是捆绑与毒打。一夜的折腾,李松的防线垮了,最后不得不“老实交待”,结论是诱奸女生。
事情发展到现在,既在宁奇的预料之中,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最近他所担心的是,李慧芝无故退学,家人肯定要追问,李慧芝会怎么说呢?不暴露真情,万事大吉,一旦透出实话,后果就很难说了。如果真是那样,大体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李家大襟盖小襟,把这事给遮盖了,给女儿留个好名声;要么李家的人找上门来,要问李松的岁数,看他李松咋办。他万万不曾想到,李家的人会告官。他对男女关系的事不太明白,但是对“男女关系”这个词语并不陌生。在他的头脑里,当今社会最大的罪恶莫过于说反动话,其次就是搞男女关系,多少人因为男女关系判了徒刑,有的丢了性命。李松不但搞男女关系,而且搞的是学生,判刑是肯定的,判重刑也是肯定的。
他的心里乱极了,他想安慰李老师几句,可是他不敢。他挤到前面,站在离李松很近的地方。李松望着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看着老师憔悴的面容和企求的目光,他心疼极了。他鼓起勇气,走过去倒了一杯水,端在李老师口边。李松好像渴急了,没有抬头,把一杯水喝了个一干二净。李松抬起头来,眼里滚动着感激的泪花。平静了一下之后,他对宁奇说:“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请你告诉全班同学,我糊涂,我不算人,我对不起你们,我不配当你们的老师。”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宁奇无言以对,也无法安慰。他放下水杯,转身往回走。这时候只听李松用蚊子一般细弱的声音说:“唉!我是冤枉的。”
这句话像是说给宁奇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松真的进了劳改队。因为是老师诱奸学生,罪加一等,判了十二年的有期徒刑。
离开李松的日子,宁奇像丢了魂一样,没着没落的。他觉得他像一匹突然解掉了笼头的马驹,居然不知了奔跑的方向。他有时候自己骂自己,天生一副贱溜皮,一天不让老师训着管着就觉得不舒服。回过头来细细琢磨,他又觉得他不是那样的贱溜皮,那是在老师对学生的严管训导与关爱中潜滋暗长了一种真挚的友情,而且他对这种形式的友情已经有了一种依附性,只不过自己没有觉察罢了。现在老师离开了,这种友情像落了河水的中滩,显示的那么清楚,让他深深地体味着它的珍贵。
他很思念李老师,一种自责的心情时时折磨着他。他觉得他对不起李老师,也对不起李慧芝,他甚至于把李老师的被劳改归罪于自已。如果没有那次争强好胜的爬树,如果没抓着那只受伤的小鸟,如果他不去爬老师的窗户……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拿拳头砸自己的头,砸得越疼越觉得舒服。
李慧芝家的告发虽然让他咬牙切齿,同时让他有了一种解脱感。他很庆幸事情没有从他这个唯一知情的局外人的嘴里透露出去,他更庆幸公家的人没有来找他调查了解情况。这说明,李慧芝没有对家里的人说多余的话,或者根本没有认出爬窗子的就是他。
李慧芝确实没对家里说什么,尽管家里人对她的退学很奇怪。她死咬住一条理由,自已在班里个子太高,年龄太大,和小娃娃同班念书,她害臊。一个月以后,她有了反应。她成天呕吐不止,茶饭不进,满田摸埂地拔着吃一种叫做酸溜溜的野菜。她妈的眼睛尖,有一天就问她:“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李慧芝回答:“没怎么。”
“没怎么这是怎么了?”她妈追着问。
李慧芝脸红了,她妈最担心的事情看来恐怕已经成为事实,自从女儿不明不白地回到家里,她的心一直就悬在半空中。
她说:“过来,让妈看看你的肚子。”
李慧芝死死抱住肚子不松手。这么一来,她好像更肯定了自已的担心,她追得更紧:“赶紧说,那个人是谁?”
李慧芝问死不说,一个劲地哭。
女儿是妈心尖尖上的肉,她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把李慧芝的心哭乱了,哭软了,她对她妈道出了实情。李慧芝的妈虽然是个农家妇女,却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一阵痛苦的思索之后,她作出了一个自己认为最明智的决定,她要去找李松,她要把自已的女儿嫁给他。
晚上,她把女儿的事和自已的想法对男人说了。李慧芝的爹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他破口大骂:“小婊子加上一个老婊子,没有一个好婊子,你还有脸给我提这个事?他李松是啥人?看着他一天装得人模人样的,还是优秀教师,栽上个尾巴连驴都不如!这是革命队伍中的败类,我要告他!”
李慧芝的妈哭着说:“你怎么骂我,怎么骂女儿都行,可是咱们得护住咱家娃娃的脸面。这件事情传扬出去,你让芝子的脸往哪儿放?今后还怎么活人呀?”
“我没有这样的女儿,她既然能作出不要脸的事,老子就能作出绝情的事。我是个革命干部,我不能丧失立场,敌我不分。李松现在就是我们的敌人,你知道吗?”
他一通臭骂之后,连夜去了公社。
李慧芝对于李松老师的爱慕已非一日。李老师的才华,李老师的风度,李老师的一言一行都深深感染着她,让她那样倾心,让她那样痴迷。她没有更好的方法表达她的爱慕之情,她只能利用每天给老师交作业的机会,在老师的房间里尽可能地多呆一会儿。她扫地、抹灰、叠被子铺炕,有时候还给他洗洗衣服。她哼着歌,唱着曲,在老师的房子里,她有一种在家的感觉,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李慧芝的青春与活力、漂亮与天真也深深打动着李松,他非常喜欢她。但是他无法表露,职业与身份不允许他露出丝毫的蛛丝马迹,一着不慎,他深知后果的严重性。每次,他都在热切的企盼中等待着她的到来,又不得不找出种种理由支使她及早离去。他的脑海曾经多次出现过一个美好的憧憬:娶她为妻。但是,这种事情一次又一次地被理智的重锤击得粉碎。他很痛苦。
感情像一锅肉汤,炖得时间越长,味道越浓。正值豆蔻年华的李慧芝带着美好的向往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她太爱李老师了,爱得是那样的迫切,那样的急不可耐。她不知多少次从甜蜜的睡梦中醒来,浑身燥热,身上水津津的。对美好事物的渴望像漫天飞舞的蚊虫围攻着她,噬咬着她,让她丧失了理智。终于她作出了一个决断,她要为她的心上人奉献出自已最珍贵的东西。
那天中午,李慧芝给李老师送作业,放下作业她没有走。她关好了门,来到李松面前,解开了李松的前襟。李松觉得很突然,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边说边推开她的手。李慧芝笑着说:“看把你吓的,这个扣子眼看掉了,我给你钉一钉。”
李松说:“我这里没有针线,你拿啥钉?”
李慧芝说:“我就不会自己带来。”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针线包。
李松一看,对她说:“钉就钉吧,你让我把衣服脱下来。”
李慧芝瞟了他一眼说:“看你玄的,几针的营生,还值得脱衣裳。你站定,现在就钉。”
李慧芝站在李松对面,他们贴得很近,彼此的呼吸与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热辣辣地扑向对方,让人脸红,让人心跳,让人陶醉。李慧芝的手发抖了,她借着咬断针线的一刹那,一头依偎在李松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李松克制已久的激情在这一刻爆发了,他浑身颤抖着,他紧紧搂住她,抚摸着,狂吻着……
在这个燥热的夏天,在这间简陋的教师宿舍里,他们尽情享受着人间最美好的时光。他们是那样的贪婪,那样的酣畅淋漓,以致于忘乎所以。就在这个时候,李慧芝忽然发现了后窗户上的人。这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炸雷,把她从近乎疯狂的热恋中炸醒了过来。她并没有看清那人是谁,可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个人现在已经跑到校长那里告状去了,或者正在校园里散布着这一重大发现。不管怎么说,从下午开始,全校的师生就会都知道这件事情。她再不敢往下想,她没有脸面在学校里待下去,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家。
李老师进了劳改队。宁奇脱下了脚上那双心爱的球鞋,用报纸包了,小心翼翼地别在了房梁上。这是李松老师送给他的,他要把它保存起来,作为永久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