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早饭,说到底就是娘家婆家比阔气。别看双方摆出来的东西差不多,实际上在暗中较劲,看谁的质地上乘,看谁的做工精细。双方不摆则罢,要摆,至少要摆一个旗鼓相当,若有一方出手小气亮出寒酸,不是主大欺客,便是客大欺主,都是很臊毛的事情。
光摆出东西来还不算,还要说。谁来说?还离不了娘家的人,不过这一次婆家的人也得说,这是规矩。娘家的人自然是非宁先生莫属。
太阳一杆子高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开始说早饭。宁先生来到八仙桌子前面,先向围观的人们作了一揖,说起他的开场白来:“天上锦旗遮玉兰,地上凡人摆早饭。两家摆饭成双对,好像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八仙桌子放中间,二龙戏珠在两边。上摆美味和茶糖,专请八仙来品尝。”
他是因为看见八仙桌子上摆的是八个盅子,便定了一个敬八仙的基调。他走近八仙桌,端起一个盅子,指着盅子说:“这个盅子真出奇,又光又亮惹人喜。头一个盅子让谁接?首先敬给汉钟离。”
他又端起第二个盅子说:“这个盅子胖又墩,看着像个不倒翁。八大仙人谁合适?把它敬给吕洞宾。”
场子里发出一阵笑声。说到第三个盅子,他故意变了个腔调,说道:“这个盅子低又矮,放到市上没人买。送给谁人都不妥,最好送给李铁拐。”
话刚落音,场子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于是,他端起了第四个盅子,他揭开盅盖,从里面捡出一块皮糖来。皮糖是软的,他三捏两捏,把皮糖捏成了一只公鸡的形状,又给公鸡嘴里衔了一棵草,指着说:“这只糖鸡好不好?嘴里衔着灵芝草。灵芝草,是贵宝,送给骑驴的张果老。”
人群里又发出一阵喝彩声。
他又端起第五个盅子,揭开盅盖一看,发现这个盅子里的茶料抓得有点少。他心中窃喜,他要借这个盅子发挥一番,压压婆家的风头。思谋已定,他左手端住盅子,右手握住盅盖,在盅口上使劲刮了几下,说道:“这个盅子没抓够,七不够来八不凑。其他仙家不好送,送给当官的曹国舅。”
话音一落,只见几个操心帮忙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谁抓盅子的时候出了个这么个闪失,让人家抓住把柄当众数落了一顿。
宁先生并没有到此为止,既然已经占了上风,他要抓住婆家的疏忽,把这种占上的风头保持下去,要一胜到底。
他端起了第六个盅子,从盅子里拿出一块皮糖来。这块皮糖和先前捏糖鸡的那块相比,切的又小又薄。他挑的就是它。他把皮糖举起来扬了扬,说道:“这块皮糖切的薄,糖不糖来果不果。小里小气没法送,请你送给兰采和。”
听到这里,老东家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直向几个干活的瞪眼睛。他的心里很清楚,面前这个说早饭的决非等闲之辈,闹不好要出他的洋相。他叫过来一个帮忙的人,趴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那人点了点头,离开了早饭桌。
说话间,宁先生揭开了第七个盅子的盅盖。他用手指头在盅子里刨着,像是在找什么。最后,他干脆把盅子里的茶料都倒在桌子上,仔仔细细找起来。人们凑到跟前一看,这个盅子啥都没差,唯独差了枣子,再一看,皮糖放了两块。
只见宁先生拿起皮糖,捏了两条龙,他一手端了一条龙说道:“本来二龙要戏珠,差个枣子把我难住。请你们赶紧补齐全,把它献给何仙姑。”
明明知道娘家的人在挑毛病,可是人家挑出来的毛病是实实在在的,又说得如此圆滑,让婆家的人干气没说的。听到这里,老东家把手一甩,扭头走出人圈。情急之中,不小心绊倒了板凳,他老人家也差一点摔倒,引起一场哄堂大笑。
这时,宁先生端起了最后一个盅子。这次他没揭盅盖子,而是端在手上端详起这个盅子来。这个盅子的工艺很粗糙,颜色泛青,上面有许多黑色的麻点,釉水也不光亮。他端着盅子说:“这个盅子没样子,只能喂猫盛浆子。
如果仙家不嫌弃,把它送给韩相子。”
八个盅子刚刚说完,冷不丁,又有人端上来四个盅子。
这里的意思很明白,现在已经把八仙说完了,新增加的四个,看你怎么说。
摆早饭放茶盅子有讲究,只能摆双,不能摆单。最少摆两个,叫双喜临门;四个,叫四季发财;摆六个,叫六六大顺;摆八个,叫八仙贺喜;摆十个,叫十全十美;摆十二个,叫十二齐天。今天东家摆下了八仙贺喜的格局,宁先生只能按这个路数说。
八仙就是八个仙家,突然增加了四个盅子,宁先生心里明白了,这是东家给自己出的一道难题。这道难题有两大难点:一是看你如何把面前的四个盅子和前面的八个盅子衔接起来,而且要衔接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二是他虽然没有揭开盅盖,但是他能感觉到,盅子里装的东西肯定与前不同,说不定尽是些日鬼子弯三的东西,看他揭开盅盖如何反应。想到这里,只见他向前一步,指着这四个盅子说:“剩下的盅子没送完,交给刘海洒金钱。在场的亲戚都有份,保你益寿又延年。”
这一说,既把剩下的盅子做了个很圆满的交待,又说了个满院吉祥,皆大欢喜。
说盅子告一段落,下面该说条桌上的东西了。宁先生喝了口茶,拿起一把子挂面说:“挂面好比一条线,拉起两家好姻缘。下到锅里团团转,合家欢乐共团圆。”
他又端在起一盆大米说:“白米好似珍珠散,金银财宝数不完。要问珍珠何处去,拿进厨房焖干饭。”
他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足有七八寸长的油果子,在空中比划了一个飞舞的姿势,说道:“油果子好比五爪龙,摇摇摆摆在空中。风调雨顺年年丰,老天保佑庄户人。”
这时人群里一片呼声:“说得好!说得好!”
宁先生向人群扫了一眼,老东家不知道啥时候已经回到了这里,坐在椅子上,仄着耳朵听。宁先生想,既然东家回来了,凡事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下面的东西平平稳稳说完,平平稳稳收场了事。这时他端起一盘扯皮说道:“扯皮好似磨一盘,一刀一刀切成片。各位亲戚吃一口,又白又沙又香甜。”
说完,他端着扯皮走向人群,一会儿,一盘子扯皮被众人狼叼鸡娃子一般,分了个精光。
下面该说衣服布料了。这次他没有一件一件地说,而是指着那些衣服布料笼而统之地说了一通:“好衣服,好料子,大红袄子袍罩子。红花绿叶绸缎子,正好做个被面子。”
说到此,该说的总算说完了。他说结束语:“说得喜来大家喜,说得不好我丢底。说到最后没说的,女人尿尿没捉的。”
最后一句调皮话,把众人笑了个前仰后合,有几个羞脸大的女人,红着脸钻出人群走了。
摆早饭并没算完,接下来该婆家的人说了,他要说的,自然是娘家人摆出来的东西。老东家对摆早饭看得很重,事先请了个老先生,专门来说早饭。娘家摆的也是八个盘子,老先生刚说了两个,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们觉得没意思。眼看人就要走光了,东家觉得很扫兴,便草草收了场。
太阳升上了半天空,所有的人都已经饥肠辘辘,盼望着早饭。早饭是长面,取的是夫妻恩爱、天长地久之意。饥饿的人们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新娘的亲自下厨。今天,新娘切好了长面孝敬了公婆之后,其他的人才能动筷子。这样做自有这样做的道理。昨天的新娘子抬上抱下,脚都不能沾土,那是娶来的贵人。今天则不然,今天的新娘子已经成了新媳妇,是媳妇就要下厨房,就要亲手擀长面,就要亲自端到公婆的面前。这样做,一来要立下勤俭持家、孝敬公婆的规矩,二来要看看新媳妇的锅灶,亮亮手艺。好在新媳妇自幼出身贫寒人家,从小就围着锅台转,练就了一手好锅灶,再加上嘴甜,两声“爹”“妈”,一碗长面,直乐得老两口合不拢嘴。
一顿长面,哩哩啦啦吃了半晌午。没办法,吃饭的人太多。吃完了长面,宁先生向老东家告辞。他觉得,客走主人安,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了,再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
然而他想错了,老东家根本不让他们走,他把宁先生叫到堂屋里指着一溜炕桌说:“你看看,认大小的桌子我都设好了,你能走吗?”
宁先生说:“多谢老姨爹。认大小的事我知道,今天新人们认的是婆家的亲戚,我们在这里也打扰了两天了,再就不给你老添麻烦了。”
老东家一听,故作嗔怪之色,说道:“俗话说得好,不攀亲是两家,攀了亲咱们就是一家,啥叫打扰?啥叫麻烦?这么说就见外了。按我的计划,让你们多站几天,到了三天回门的时候和新人一起回去。实在要回,也得等认完了大小,吃完晌午饭再回也不迟。”
看着老东家一片诚心执意挽留,宁先生只好留了下来。这时候,男方的舅舅舅妈、姑爹姑妈、姨爹姨妈以及户下的叔叔大爷、小妈婶娘这些嫡里亲戚陆陆续续走进堂屋,按照长幼尊卑围着炕桌坐了一圈。宁先生扫了一眼,这些人有说着笑话的,有闷着头抽烟的,有面露为难之色一个劲地拿袖子擦脸上的汗的。
这种场面宁先生经得多也见得多,围坐在炕桌前的长辈们丰富的表情所反映的复杂心情,他最明白。不客气地说,这桌酒席是一桌鸿门宴,名义上是让新人认大小,实际上是逼着这些长辈们出汗出血。认大小并不白认,当新人端起酒杯称爷道奶认姑认姨敬上喜酒的时候,接下酒来就得递上钱去,送到新娘手里,以示祝贺。光阴好的亲戚可以借此机会摆摆阔气露露脸,光阴不怎么样的亲戚此时此刻如坐针毡。这种场合做的都是人面子上的事,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拿不出来。因此,不冒汗那才叫日了怪了。“人情不是债,提起锅也卖”,真是说啥有啥。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过头,细细想来,才叫说到骨头里去了。
果然,今天的认大小进行得很艰难。整个场面笼罩在一种虚伪的欢乐中,每个人努力发挥着自己最大的能量来充实着自己的虚荣,用以维持各自的自尊。大家笑得都很吃力,端酒的手颤抖着,递钱的手颤抖着,每个人都出了汗。桌子上的酒菜成了摆设,没有一个人动筷子。看得出来,在座的人一个个都很紧张,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马上会引来大众的目光。
宁奇这是出生以来第一次送亲。轰轰烈烈的场面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快乐与兴奋,倒是一个人爬上墩去,遥望蓝天,遥望大地,看着变小了的牛羊和人们慢慢地蠕动,很有意思。这次送亲,也有让他大开眼界的时候,那就是他爹出色的冠巾和精彩的摆早饭。在他的眼里,他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顶多是领着学生们唱唱歌、跳跳舞、跑跑旱船、扭扭秧歌什么的,从来没有见他干过这种行当。宁先生的冠巾和摆早饭的说词,他听的不是太理解,可是他很佩服他爹见啥能说啥,而且说得很连句,众人都爱听。一阵阵的喝彩叫好声,说明他爹是个能人。
让宁奇不能忘却的,有三件事。第一件是结婚的头一天,奶奶让他妈带着小姨到三里之外的舅奶奶家住了一晚上,说是“躲灰”。舅奶奶家很穷,两间小屋黑古隆冬,满墙尽是碾死臭虫留下的血斑。这一夜,他让臭虫叮得哇哇地哭,浑身布满了红疙瘩。第二件事是娶亲上门的时候,娶亲的人送来的许多东西,什么各种包子、什么冷肉换热肉、什么清水换泔水,他都没记清,他只看见两个又大又白的馍馍上的两个枣子又红又大,便随手抠了下来吃了。没想到,枣子刚喂到嘴里,他爹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后来问他妈才知道,那两个馍馍叫离娘馍馍,谁都不能动,只有新郎和新娘能吃。吃了它,就能够生儿育女。于是宁奇总算搞明白了一件事情,女人肚子里的娃娃原来是吃上大馍馍怀上的。第三件事就是压轿坐红车,又呛又闷的滋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就是结婚,这就是一个初入人世的孩童对于人间最美好的事情留下的最原始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