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罐巫术传承人,就像是蝉的幼虫,要在地底深处生活很多年。
只是相比之下,蝉的幼虫更幸运,它们在地底下生活三五年,最多十来年,就能钻出地面,重见天日,获得新生命了。
而坛罐巫术传承人,要在幽暗潮湿、漆黑无垠的地底深处,生活将近六十年。
六十年啊,这漫漫无边的黑暗日子里,她根本就没法钻出地面来。
要在黑暗世界里生活将近六十年,这种日子谁忍爱得了啊?
然而坛罐巫术传承人却根本不在乎这种黑暗,就像蚯蚓,永远生活在草叶泥土之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坛罐巫术传承人,起初根本就没有意识,就像块石头似地深埋在地下,哪知道什么黑暗不黑暗啊?
比如第九代坛罐巫术传承人,苦儿,便在地底深处生活了将近六十年。
这六十年里,她甚至根本就记不得她曾经还在地面生活过。
这也难怪,从出生算起,她只在地面生活了不到两年时间。
也就是说,她生下来,还不到两岁,就被师傅玄子带进这幽黑世界里了。
她不知道父母是谁,玄子师傅也不知道她父母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玄子师傅只知道,当年有群奴隶想逃离庄园,结果被主子带着群兽卒给悉数屠杀了。
那群兽卒要屠杀他们,要斩草除根,自然谁都不会放过,包括她这不到两岁的婴儿。
玄子师傅看到她时,她父母,连着周围所有奴隶,已经全被屠杀掉了。
当时惟一还有生命迹象的,就是她这个还不到两岁的幼婴。
这幼婴被人用鬼头刀,很残忍地劈成了两半,从肚脐以下,整个儿劈成了上下两半。
当时她那两条腿,还微微能活动;而肚脐以上那具残躯,也还是温热的,还有生命迹象。
玄子师傅说,当时她已经没有哭声了,已经完全昏厥过去,很快就要死了。
幸好她及时赶过去,施着魔法,将她装进襁褓里救走了。
当然玄冥师傅救走的,只要她肚脐以上,那半具残缺躯体。
那两条腿,那小屁股,就跟她父母,跟着周围那些奴隶一起,被遗留在黑暗夜色里。
由于地处偏僻,根本没人给那群苦难奴隶收尸,所以那些尸体暴露在旷野里,被野鸦啄食,被群兽撕咬,最终化为累累枯骨。
几年后山里发洪水,连那些枯骨都被洪水冲得不知所终了。
而她这那残存幼婴,却被玄子师傅连夜装进玄寒罐里,保住性命了。
那玄寒罐有近两尺高,跟普通百姓家里那些小腌菜坛子差不多大,里面装着她双手残躯,仅有那颗脑袋能露在外面。
那玄寒罐,罐口较小,仅能让脖颈微微有所活动,连脑袋都没法缩进去。
随着岁月增长,她双手残躯在罐体里慢慢长大,逐渐像根瘤般盘绞起来,早不知畸形成什么模样了。
当然她那畸形残躯盘结在玄寒罐里,根本没人能看到那是什么模样。
这六十年,苦儿便浑身装盛在玄寒罐里,只有脑袋能露出来。
这六十年,她就像肉身太岁似地深埋于地底深处。
这六十年,她不知道白天黑夜,永远无事可做,也没有人陪伴她。
所以她只能永无休止地按着师傅指示,没完没了地修炼着她们那门精深巫术。
玄子师傅有很多事要做,当然不会每天都在地底深处陪伴着她。
有时她会两三天来看她一次,有时她会十天半月来看她一次,有时她会几个月,甚至一两年时间,才来看她一次。
苦儿独自生活在幽暗世界里,能噬草根树根,能食微虫幽豸,能饮到地下水,能靠着身体里那股越来越强的巫毒沴气维持生命,自然不在乎师傅在外面呆多久。
起初她装在玄寒罐里,根本没法动弹,哪儿都不能去,就像生了根似的。
后来她法力日渐高强,逐渐能施着魔法,在地底深处像游鱼似地到处游荡着。
之后她逐渐跟许多爬虫毒蛇成了熟人,成了朋友,甚至能听懂许多蛇蝎鼠类语言。
之后她法力越来越强,逐渐掌握了所有坛罐巫术,并能很娴熟地加以运用了。
而玄子师傅却日渐苍老,就像深秋时节的蚱蜢,就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这时苦儿已经在地底深处生活了六十年,已经完全适应那片黑暗世界了。
可师傅知道,她并不是地底生物,不能像老鼠那样,永远生活在黑暗里。
当初是为了让她修炼坛罐巫术,才将她带到地底深处埋藏起来的。
把她深埋于地底深处,是为了让她能不受外界滋扰,专心修炼巫法。
现在既然她已经功成圆满,完成所有魔法修炼,就应该让她重新回到地面上。
而玄子师傅已经耗尽所有心神,油尽灯枯,就快回归幽冥世界,彻底消失于无形了。
现在她该主动退位,把传承坛罐巫术,将坛罐巫术发扬光大的光荣责任,交给徒弟了。
于是那晚两位鸡脚仙抬着玄子师傅,进到地底深处,再次找到苦儿了。
这六十年,玄子师傅是苦儿惟一能接触到的人类,也是惟一能在黑暗世界里跟她说话,给她讲故事,告诉她外面世界到是什么模样的人。
苦儿跟玄子师傅一起生活了六十年,早就把她当成是自己母亲了。
而无依无靠,终身孑然一人的玄子师傅,也早把苦儿当成是自己孩子了。
所以这次师傅进到地底深处,跟苦儿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三天三夜。
这三天时间,她寸步不离地陪伴着苦儿,跟她掏心掏肺地讲了很多话。
那情形,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不忍女儿辞别远行,担心她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坏人坏事,而要对她作很多叮嘱告诫一样。
那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的情形,让苦儿隐隐感觉有些不安,感觉师傅好像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了。
直到最后,直到玄子师傅用意念让两位鸡脚仙走到她身边,用无形绳将她抬起来,苦儿才知道师傅就要仙逝了,就要让两位鸡脚仙抬着她离开这片幽暗世界,升腾到地面上去生活了。
为了这一刻,玄子师傅早在五年前,已经将那两位抬着她满世界游荡了一辈子的鸡脚仙换掉了。
——坛罐巫婆所驾御的两位鸡脚仙,其实就是两位四五岁大的女童死尸。
她俩是死尸,所以眼睛永远都是闭着的,连赶路都像在睡觉似的。
她俩是死尸,所以脸蛋惨白,色泽晦暗,就像涂着层白垩泥灰似的。
她俩是死尸,经过魔法处理,浑身瘦骨伶仃的,就像骷髅包裹着人皮似的。
——正因如此那些老百姓才会很形象地称这两位女童死尸为鸡脚仙。
她俩是死尸,没有意识,终身都受着坛罐巫婆控制,整天用无形绳抬着她,满世界到处游荡。
她俩是死尸,自然不会说话,可每当她们深夜里抬着坛罐巫婆,在树梢墙垣,在屋顶脊梁上,凌空游走时,经常会用其童稚声童,唱着两句魔谣:“定城坡,飞飞扬,花喇枝儿丁丁糖;定城坡,丁丁糖,花喇枝儿飞飞扬。”
那老百姓,只要听到这两句魔谣,就知道坛罐巫婆从附近经过了。
这时谁家有覆盆之冤,谁家有莫大苦难,希望得到她的帮助,便会赶紧跑出家门,冲着黑暗夜空高声呼喊着她。
——那些老百姓当然不会直接叫她坛罐巫婆。
——由于她经常在树梢屋顶飘飞游荡,大家总习惯称她为天童姥姥,或者直接叫姥姥。
坛罐巫婆听到有人呼喊,知道下面有冤屈苦难,总会尽可能地去帮助他们。
数百年来,被历代坛罐巫婆救济帮助过的百姓,简直比满天繁星还要多呢。
两位鸡脚仙,会终身都抬着坛罐巫婆到处云游,就像是她的座驾,或者是她两条腿似的。
可五年前,玄子师傅却将那两位整天抬着她到处云游、一辈子没离开过她的鸡脚仙给更新溶换掉了。
那天两位新鸡脚仙抬着她进到地底深处时,还带进来一大袋小孩子穿的衣裤帽子。
然后玄子师傅指着这些新衣服对苦儿说:“孩子,你看,这两位新来的鸡脚仙,要怎么穿才好看啊?我带了很多新衣服回来,你给她俩打扮一下吧。”
苦儿总觉得以前那两个鸡脚仙衣服穿得太阵旧,没有色彩,看着灰不溜秋的。
所以她当时给她们选了两顶黑丝绒缎面、金线勾边、额头镶着绿宝石的小帽子;衣服也是黑丝绒缎面的,也用金线勾了边,衣领襟摆处,还绣着梅花喜雀图案;裤子也是黑丝绒的,上面绣着两只很可爱的小兔子;下面是两双船头般尖尖翘翘的黑丝绒缎面绣花鞋。
苦儿把这些衣服穿到两位鸡脚仙身上,玄子师傅忍不住笑了:“和我一样,也喜欢黑色的,只是浑身金线,还镶着绿宝石,就像是两个暴发户家的孩子。倒是看着喜气明艳点,也还不错。反正只要你喜欢就行。”
从此之后玄子师傅便一直让那两位鸡脚仙穿她选的那身衣服。
空静后来才知道,这两位鸡脚仙,是师傅刻意帮她选的,是要训练出来给她用的。
所以那天晚上,玄子师傅用意念指使两位鸡脚仙过来,用无形绳将她抬起来时,苦儿知道师傅正式把衣钵传给她,从此以后她就得升到地面,代表坛罐巫魔,救治孩童,振济贫苦,惩治****恶霸,扫荡污浊世事,还世间正气清风了。
这也意识味着,玄子师傅,已经油尽灯枯,心神耗尽,就快溘然长逝了。
所以两位鸡脚仙刚将她抬离地面,苦儿便哇地一声号哭出来:“师傅,你别离开我,我还不想出去……”
她话音未落,玄子师傅便突然连着她那玄寒罐腾燃起来,就像堆浇着膏油的枯柴似的。
转瞬功夫,她和那玄寒罐便被熊熊烈焰烧得连灰烬骨渣都没有了。
最后袅袅青烟里凝集出一丝很微小、很不易察觉的绿烟,飘到空静面前,从她鼻孔、和那惊愕不已的嘴巴,钻进她身体里消失了。
这位活了一百四十多岁的玄子师傅,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人世了。
坛罐巫婆都是没有家的,坛罐巫婆都是没有家人的,坛罐巫婆死后都不想像普通人那样埋进坟墓里,坛罐巫婆总习惯将自己烧成最后一丝绿烟,飘进下一辈坛罐巫婆身体里,跟其巫毒沴气融合在一起。
苦儿看着师傅化为绿烟飘进她身体里,知道她再也看不着师傅了,知道从此以后,这世界就剩她孤伶伶的一个人了。
现在她已经不属于这片幽暗世界了,现在她已经不能在地底深处长呆下去了。
她现在是坛罐巫术第九代传人,终于要驾御着两位鸡脚仙,从地底深处升腾起来了。
所以苦儿都还没从沉痛中恢复过来,两位鸡脚仙便抬着她,升出地面,升到群山密林上空了。
此刻深秋夜寒,周围漆黑森林里,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
头顶夜空中,有无数繁星闪闪烁烁地眨着眼睛,很稀奇地看着她。
夜风吹得她脸蛋儿凉丝丝的,让她有种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清凉、惬意。
两位鸡脚仙抬着她,沿着森林幽壑,凌空飘飞着,嘴里不断唱着那两句诡秘魔谣:
“定城坡,飞飞扬,花喇枝儿丁丁糖;定城坡,丁丁糖,花喇枝儿飞飞扬。”
那童稚歌声穿透茫茫黑夜,在群山密林里,传扬得很清亮,很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