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任何思考,巫师推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了台上。两名卫兵迎上来,持枪拦住她。
“下去!”卫兵们呵斥,“这里不是你能上来的地方。”
巫师冷冷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正当卫兵们打算将她推下去的时候,小女孩的长袍上蓝光闪烁,一股诡异的魔法能量瞬间流过两名卫兵的身体,将他们变成石像。
巫师自他们身旁走过,靠近大祭司。市长和官员们已经从别的台阶匆忙逃下,其余的卫兵们将巫师围住,但一个个都尽可能保持距离,谁也不敢靠得太近。
突然有一名卫兵反应过来,匆忙调转枪头抵在大祭司的身上。
“再靠近一步就杀了他。”卫兵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声音在发颤——天知道这个看起来像巫师的白袍女人是不是为了救这个老家伙而来,倘若不是,那么威胁就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激怒对方。
幸运的是,巫师停住脚步,这让他大大舒了口气。
但他显然高兴得太早,或者说,他太不了解魔法,低估了一名巫师的力量。
一股冰冷的力量强行灌入脑中,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无数恐怖的幻象在卫兵的眼前浮现,将他吓得僵直不动,浑然忘了自己的职责,虽然在场的其他人什么都看不见。
巫师走上前,拨开长枪,顺手一推,卫兵如泥雕木塑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祭司。”巫师呼唤着,打算解开绳索,但她一时找不到结。她手上也没有刀剑之类的利刃,无法直接割开绳索。
大祭司依然晕迷不醒。
“她是那个投毒犯的同伙!”台下突然有人喊叫了一声,“把她也烧死!”
随着这一声喊叫,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呼喊声此起彼伏,有一些较勇敢者已经开始冲上台阶,打算将巫师抓住;原本台上还剩下的几个卫兵也重新获得了勇气,聚拢过来。
巫师有些不耐烦地抬起手,白色雾气从她的指尖喷射而出,四面扩散。所有被雾气粘到的人全都在一霎那间丧失了行动力,他们依然可以听见声音,可以看见视线所及内的一切,可以思考,但身体仿佛被麻痹了一般,半点也动弹不得。
“大祭司!”巫师继续呼唤着,寻找绳结,但她很快发现这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祭司缓缓睁开眼睛。
“思思?”
“是我啊,大祭司,我是思思。”巫师高兴地说,“您别着急,我马上把这个绳子弄开……”
“小心!”大祭司突然双目圆睁看着巫师背后。
思思匆忙转身,正看到一个暗金色光球从远方被投掷过来,落在巫师的脚下,爆裂成半透明的烟雾,四散弥漫。巫师在自己身上恒定着多种防护魔法,时刻处于严密的保护之下,这是为了防备偷袭——包括来自敌人的和来自同伴的。但现在所有的防护都没有被激发,这说明这个暗金色光球并非攻击魔法。
这是什么?巫师辨认不出。
“密斯拉之雾。”大祭司在身旁解释说,“现在这一区域已经形成了魔网漏洞。”
这是种古老的魔法——又是种新魔法。说它古老,是因为它发明于一千多年前;而说它新,则是因为它在最近的十几年里才被人真正重视起来,并被改造成费伦大陆最强大的魔法之一。它能创造一片迷雾区域,在此范围内,魔法网变得难以接触——这导致施法者释放魔法的难度提高,成功机率降低。但在以前,魔法网络非常稳定,密斯拉之雾的阻碍作用效果并不显著,不过是“聊胜于无”那种程度;现在情况则不同了,动荡年代中前任魔法女神被海姆杀死,魔法网络遭到极大破坏,即便是现任魔法女神继位至今十六年,也没能将魔法网修复到原初时的稳定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又经过改良强化的“密斯拉之雾”,就变得对施法者,无论巫师还是牧师,极具威胁性了。
巫师并不认识这种魔法,但大祭司说的“魔网漏洞”她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惊之下,她急速念了句咒语。
她的发音精确而完美,绝无错误。若在平时,她的身体上应该会立刻覆盖上一层石肤,但这次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巫师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清楚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触及魔法网,仿佛它突然消失了一般,而那原本应该是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
她此刻无法再释放任何一个魔法,对于一个巫师而言,这就等于剥夺了她所有的力量。
更多的人登上平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虽然赤手空拳但却群情激愤。巫师惶恐间抬眼望去,只看到一片一片的脸——一模一样,全无区别的脸,仿佛所有人其实都只是一个人。
“符号”,她心中突然跳出这个词语,在一瞬间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人全都并非真实,或者并非活生生有血有肉,而仅仅作为抽象的符号而存在。
但无论她感觉如何,现在人已经冲到跟前——拳头带起的风声可是实实在在的。
“戒指!”大祭司喊。
一语提醒了巫师,她不假思索地启动了寒冬之戒。
危急之下她不及多想,一瞬间就将戒指的威力激发到了最大化——至少是她所能达到的最大化。巨大的冰环以她为中心扩散,绕过大祭司,铺天盖地无可阻挡地蔓延开来,台上所有人都被冻成了晶莹透明的冰雕。
冰环继续扩大,而且速度越来越快,自台上到广场,一圈一圈的人被变成冰雕,这种致命的寒冷足以杀死任何凡人。
巫师已经镇静下来,考虑是否停止,但她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个城市里的人要杀大祭司,而她不能容许这一点,她现在也不能用魔法将两人传送走——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好把所有拦路的家伙全杀掉。
这逻辑简单而清晰,顺理成章而理所当然。至于大祭司是否真的如那个坎贝尔市长所说下毒,那压根无关紧要,巫师不考虑也懒得去考虑。
冰环扩散得越来越快,转瞬间已经覆盖了广场一大半的区域,所过之地留下无数冰雕,在广场四周的路灯映照下流光溢彩。小女孩深吸了口气,仰头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姐姐!”
※※※
远处的街道上跑来一个矮小的身影,手上还托着一只盘子——那是罗兰。巫师急忙将手指上的戒指旋转半圈,说出一个取消的字符。冰环扩散的速度变缓,变得稀薄黯淡,渐渐消散无踪。
但所有在场的人基本已经全部变成了冰雕,极少数最外围的幸免者已经逃离。曾经热闹的广场上现在只剩下大祭司、巫师和罗兰三个活人。
罗兰跑近,然后愣住了。手上的盘子砰地摔落在地,一些金黄色的东西撒了出来。风向恰好吹向巫师,她闻到了一些香气,是那种能够让人食欲大振的香气。
虽然她不认识,但能猜到那应该就是罗兰所说的油炸青蛙。
“姐姐!”罗兰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些冰雕,“这是你干的?”
巫师微微皱起了眉头,“是,”她回答说,“他们要杀我的朋友。”
“他们也都是我的朋友!”
思思沉默了几秒钟,“我很抱歉,罗兰,但我别无他法。”
“爸爸!”罗兰突然扑到一座冰雕上大叫起来,“爸爸!”
那是一个看起来温和宽厚的中年人,但一切已经是曾经,现在他死了。
巫师站在台上,看着罗兰一个一个地辨认着冰雕,哭着叫他们的名字,要他们苏醒过来,但这已经不可能。她甚至忘了给大祭司想办法解开绳索,而老人也只是静静地呆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最后少年站在了台上,和巫师面对面,相距不足十英尺。
“姐姐。”他抹去眼泪,平静看着巫师,脸上原本的那点稚气永远消失不见,现在只是一片坚硬和冷漠,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很多。他翻转手腕,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剑。
“姐姐,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从小就很想当一名巫师。”
“是。”
“最后我没能成为巫师,学习魔法费用太高了。城里有一些退休的老冒险者,他们教会我使用刀剑的技巧,培养我成为一名战士。”
他举起手中的短剑,定定地指向巫师,“那么,姐姐,就让我看看从小梦想的魔法是什么样子吧。”
他朝巫师冲了过来。
※※※
思思躲避着,“罗兰,站住,别逼我动手,我会杀了你的。”
“你已经杀了我父母!”少年高喊。
他的剑术显然并未得明师指点,平平而已,在见惯卡多佐和伊斯塔动手的巫师看来不值一提。但眼光是一回事,自己能不能躲过又是一回事,巫师接连几次都差点被剑刺中。虽然现在她不能使用魔法,但只要启用戒指的力量,击杀这个少年并非难事,唯一的问题是她下不了手。
“姐姐你在这里干吗呢?”
“我在捉青蛙,捉了很多呢,很好吃的,姐姐你要不要尝尝,我妈妈的手艺很好的。”
“这是我姐姐,从穆兰城来看我的。”
“早点回来啊姐姐,回来要表演魔法给我看哦。”
街道上一路小跑的身影,掉落在地的盘子,金黄色的油炸青蛙。
亲切而善意的声音在耳边混杂,一幕幕画面在她眼前闪过,最后汇合成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剑,劈面刺来,罗兰那有着与年龄决不相称的成熟的脸,在巫师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
思思已经来不及躲避。
一只手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伸出,搭在巫师的肩膀上,将她拉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恰好避开了罗兰的这一剑。
暗蓝色的皮甲包裹着矮小的身影,黯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巫师身侧。
“杀了他。”刺客说,“难道你要一直躲下去,直到被他杀死。”
惊魂初定的巫师摇头,“我不能杀他。”
在兜帽掩盖下的阴影里,刺客微微挑了挑眉毛,“既然如此,”他说,“那么由我代劳吧。”
“不行,”巫师拉住他,“你不能杀他。”
刺客没有理睬,向前纵去。他两步转到罗兰的背后,少年毫无反抗之力。正当此时,一道冰箭射了过来,刺客不得不后退避过。
“别杀他。”巫师再次警告说,“我的事情你别插手。”
借她说话分神的机会,罗兰冲了过来,巫师手忙脚乱地后退,眼看就要被刺中的时候,一把墨黑无光的刀刃自侧面伸来,格住这一击。
“不用你插手!”巫师恼怒。
罗兰退了一步,再次扑上来。这次巫师轻易躲过,但立刻发现罗兰的目标根本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大祭司。此刻老人尚未脱困,正被绳子紧紧绑着无法动弹,完全没有反抗能力。
“罗兰!”
少年扑到大祭司身旁,将短剑抵在老人的脖子上,“姐姐,堂堂正正和我一战,否则我就杀了他。”
“我会控制不住力量杀了你。”
“我是个战士。”少年回答,“堂堂正正的战士,堂堂正正的复仇,堂堂正正的战死,死而无憾,但却不能被轻视和侮辱。”
“弱者没资格谈论尊严。”刺客在旁边低声评价。
巫师踌躇着,眼光从大祭司和罗兰两人身上轮流移转,“别逼我,罗兰。”她恳求说,“我不想伤害你。”
“你已经杀了我的父母。”罗兰反驳,他微微用力,短剑在大祭司的脖子上割开一道伤口,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出。“你我在一小时前是陌路人,现在则是仇敌,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巫师咬着嘴唇,沉默着一语不发,最后她侧过脸来。
“黯影。”
“我很乐意代劳,”刺客立刻说,“放心好了,他在断气之前绝对杀不了那个老头,断气之后自然更不行。”
“不是,”巫师缓缓摇头,“我是说,多谢你来救我。”
她猛然抬起左手,食指上金光闪耀,一道冰箭快如闪电般朝罗兰射出。
在冰箭自戒指射出的那一霎那,巫师清楚地听见自己的灵魂中传来一声轻微,然而清晰无比的断裂声。那一刻她忍不住潸然泪下,巫师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她已经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些东西。有一些东西发生了改变,而且永远也不会再恢复原状了。
冰箭准确无误地插入少年胸膛,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倒了下去。空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大地为之震颤,仿佛一只被击伤的巨龙在愤怒地咆哮。
一股尖锐的气流自心底涌上,直冲巫师的咽喉。在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她猛然昂起头,直视苍穹,那里夜风凛冽,月暗如烛,群星正摇摇欲坠。
清锐的长笑声自她口中发出,雄浑而高亢,直冲云霄,宛如羁押已久的巨龙一遭脱困,振翼飞天,翻腾翱翔,无可复制。
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化为无尽黑色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