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流缓缓地移动,黯影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前进。前面两个人却停住脚步,丝毫没有继续行走的迹象,这样一来,他很快就要和剑士撞上了。
只能如此了。黯影不得不做了个决定,他心中暗暗有些惋惜。这种与周围环境融化为一的技能施展起来非常耗费精力,却只探听到这点消息,实在有些得不偿失。德阿尼斯城堡被班恩教会占领的消息他早就从丹尼赫先生那里得知,至于什么环法、拖雷的红袍巫师,他不清楚,也不关心。
他似乎没有作出任何动作,但一柄短刀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手中。细窄狭长的刀身是墨黑色的,不泛出一丝亮光;刀柄很长,缠满了细窄的黑色布条;最为独特的是,这把刀没有护手。
伊斯塔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他并没有察觉刺客的接近。镇长的推断不无道理,但他又隐隐觉得不太对头。“环法”是一种奥术法阵,拖雷帝国红袍巫师公会的独门秘术之一,由多名巫师集体施展,暂时提升某一名巫师的奥术能力。具体的施展方法,他自然就无从知晓了,这本就是红袍巫师的秘密,阿斯卡特拉的欧格玛神殿里,也仅仅有只言片语的记载散乱在书架上。
但伊斯塔可以肯定的是,红袍巫师的环法是奥术法阵,不可能提升牧师的神术能力。罗诺尔弄出来的这种“环之仪式”,却让格兰特施展出了超乎能力的地震术和奇迹术——这两种魔法都是标准的神术。
难道说,罗诺尔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神术法阵?
“不可能”,镇长似乎猜到了剑士的心思,“罗诺尔不过是个二十四岁的巫师罢了。”
剑士明白镇长的意思。发明一个魔法阵是件非常艰难危险的事情,没有强大的力量与丰富的经验,是不可能成功的。巫师和牧师不同。牧师的能力,来自于信仰的坚定和神祗的赐予,年龄并非关键,只要对神祗表现出足够的虔诚——或者说,只要会讨神祗的欢心,就可以获得强大的神术;巫师的魔法则完全是自己研究学习所得,花费的时间多少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作为判断能力强弱的依据。一个年轻的巫师,纵然天赋很高,也很难胜过一位在图书馆里浸泡了几十年的老头子。
“大概他通过什么方法获得了红袍巫师的环法,加以改造?”伊斯塔提出了新的猜测,改造一个魔法阵,比发明一个要容易得多了。
“我不相信”,镇长断然否定,“罗诺尔的能力我很清楚,在同年龄的巫师中算得上优秀——但也就仅此而已,绝对达不到这种水准。”
“你对他真了解。”
镇长嘿嘿了一声,“你不是猜到我的身份了么。”
伊斯塔抬起头,看着天上那微弱如风中烛火的星光,低低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相信,但你忘了,今天那群兽人是怎么来到镇上的。”
镇长的脸色立刻变了——虽然在黑暗中,剑士不可能看得很清楚,但他不必看就可以肯定这一点,因为镇长的声音也变了。
“这么说……”
“能使用传送法阵和空间枷锁的人,也许有改造魔法阵的能力吧。”伊斯塔低低地说,似乎是自言自语。
风悄悄从背后吹了过来,有点凉。
※※※
剑士正在思索,背上陡然一阵强烈的杀气逼了过来。眼睛和耳朵并没有提供任何讯息,鼻子也没闻到什么异样的气味,但他就是知道有人在背后偷袭——这是多年出生入死的经历锻炼出来的直觉。
想杀人,就有杀气;凭借杀气,就可以判断出敌人的行动。很小的时候,父亲如此告诉他。
他当时很是不以为然。判断敌人行迹,自然应该靠感官察觉,杀气这种东西,虚无飘渺,怎么能当真。父亲看出了他的不屑,于是问他。
“一只羚羊在草地上吃草,旁边潜伏着一只老虎。羚羊并没有看见老虎,也没听见什么异动,更没闻到什么气味,但它往往就能知道有敌人在旁边窥伺。为什么?”
“不知道。”他摇头。
“老虎想捕杀羚羊,身体自然就会有反应——虽然这种反应很细微,老虎自己都未必能察觉到。”
“但你明明说,羚羊没有察觉任何动静。”他反驳父亲。
“不,羚羊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也没有闻到气味,但感觉器官,并非只有眼鼻耳朵。老虎的异动,已经被羚羊的某些神经察觉。”
“某些神经?”
“某些神经”,父亲重复说,“不足以警醒大脑,却确实存在。羚羊就是因此察觉到危险。”
“那为什么羚羊能察觉到,人却往往不行。”
“因为我们不是每天生活在丛林中。”父亲回答,语气中似乎带着些淡淡的讥讽。
他当时听了,不过模模糊糊的有些印象,实际上还是不很了然。但他年事渐长,杀伐既多,来到费伦后,冒险为生之余,又研习这个国度的学问,倒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按费伦的话说,无非就是潜意识,眼鼻耳朵之外的感官,察觉到敌人的行迹,却又讯息微弱,不足以刺激大脑。只有成天在刀剑中度日的人,就像每日都要防备老虎的羚羊一般,这方面神经敏锐,往往可以察觉。这实际上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平常人集群居住,生活安定,这种能力反而退化了。
背后的杀气瞬间逼近,他感觉到了兵刃的寒意刺透衣服侵袭全身。闪避已经来不及,长剑还在背上,拔剑抵挡更不可能。虽然惊骇敌人是如何无声无息到了背后如此近的距离,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匆忙侧身,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反手挥出,希望能将敌人的兵刃格开。
当的一声响,握在左手中的短刀击中了背后杀手的兵刃,不过他终究是稍稍慢了一点。虽然被侧面架格,刺客原本刺向心脏的刀偏了些位置,但依然在他的左臂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其实若不是刺客刚才施展“影杀”,精力损耗不少,这一刀伊斯塔只怕就避不开了。
黯影精擅毒药,但他的短刀因为必须嵌在手臂中,反而没有淬毒。也正因为如此,伊斯塔才逃过了一劫,否则这道伤口足以让他立刻毒发身亡了。
按照常理,剑士应该立刻借反震的力量前冲几步,确定敌人没有追袭上来,然后再转身迎敌,这是比较稳妥的做法。但或许是刚才左臂上中的那一刀激发了兴致,或许是突然想赌一把——他本就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力求稳妥的人。伊斯塔只斜跨了一步,脚跟旋转,左手腿入袖中,右手拔出背上的长剑,身体已经顺势直接转了过来。
他看准黑暗中的那个身影,笔直的一剑当头劈下。
黯影没有正面格挡,那是战士才干的傻事,一名优秀的刺客是不屑于如此的。他的双脚在有些潮湿的草地上滑行、错开,身体随着偏移,非常巧妙地避开了这一击。接着他再次扬臂出刀,黑夜中一道寒光直刺剑士的咽喉。
伊斯塔微微后仰,自腰向手臂一起偏转,带动手腕用力,劈了一半的长剑翻转过来,自下而上地斜击开敌人的短刀,紧接着长剑又划了个半圈,直切刺客的脖颈。
长剑砍空,黯影已经退后。伊斯塔紧跟着踏上一步,又是当头一剑劈了下来。
黯影依然没有直接格挡,而是向右侧退避开。伊斯塔却突然也向右跨了一步,长剑顺势转向,一圈银光拦腰横扫。他这一剑明明已经变得极快,刺客却像早料到他的用意一般,挥刀在长剑上斜斜一击,打算将剑士的攻击引开。
长剑和短刀刚刚相撞,两把兵器的主人都立刻变招。伊斯塔重心陡然前移,握剑的右手手腕一沉,嗤的一声,长剑贴着短刀的刀身直削下来。黯影的短刀没有护手,这一剑如果被削中,握刀的手指就全断了。
刺客回臂,手上力量猛然增加。以刀剑相交处为轴,短刀翻了半圈,将长剑压在下方。伊斯塔借势踏上一小步,低身向刺客左腿刺去;黯影的短刀再一次从侧面和长剑撞了一撞,将剑士的攻击引开,乘机又斜退了一步。
很强,伊斯塔在心中为对手快速下了一个判断。这个人不仅仅遁形隐身的功夫高明,到了自己身后都没被察觉,而且剑术也非常不错。他的每个动作都简洁朴实,却也都恰到好处,不浪费一丝力气。在他的急速猛攻之下,居然还能间或反击。以这样的身手,在安姆绝对算得上第一流的杀手了。
这个人为什么要来刺杀我?剑士暗暗猜测,是那个被他持刀胁迫救走了黑暗精灵的检察官所派遣?还是今天傍晚那群兽人的同伙?
此时他身旁的镇长反应过来,急速施展了一个治疗魔法。
银白色的雾气从镇长手上喷出,缠绕在伊斯塔受伤的左臂上。这个魔法不仅仅起到了治疗的作用,伊斯塔借着这一点银白色的亮光,看清楚了他的对手——身材矮小,穿着暗蓝色皮甲,几乎包住整个头部的兜帽遮住了脸,但这已经足以表明他是一名盗贼。
阴影盗贼公会?伊斯塔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大概是检察官雇佣了阴影盗贼公会的人来刺杀他吧。
剑士深吸一口气,猛然喝了一声,他的双脚一错,人已经极快地逼到刺客面前,相距不到半米。他双手握着剑柄,挟着这来势当头猛砍,便如黑夜里的一道闪电破空直劈了下来。
这一剑根本不是从腰腿发力,也不是凭借胳膊和手腕挥剑,而是将全身的力量都猛地压了上去,一瞬间爆发出最大的力量,不留丝毫余力。如果对手能挡住这一剑,立刻反击,剑士就难以抵御,但他相信世界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寥寥无几。
这也是卡拉图的剑术,不过并非他故乡的武技,而是从另一个国家学来的。卡拉图大陆有两大帝国,他的故乡绍朗是其中之一。这两大帝国的剑术大体类似,但绍朗但过于注重柔韧持久,绝不会发明出这种雷霆万钧生死立判的招式。
如果说刚才伊斯塔虽然接连砍劈,出剑如电,但总还算气度从容,不失剑术大师的风范;现在的剑士却像突然换了个人——不,根本就是一只血红了眼睛的野兽,完全是一派你死我活的架势。镇长在旁边都激泠泠打了个寒颤。
黯影并不擅长正面格斗,幸好他对绍朗——剑士的故乡——的剑术比较熟悉,勉强挡住剑士几次攻击,手臂已经隐隐有些酸麻了。作为一名刺客,和武士正面格斗可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行为。他正打算后退脱身,这时只觉得眼前一幌,对手已经逼近,长剑当头劈了下来,黯影隐隐听见了气流被急速切开的嗤嗤声。
这、这不是绍朗的剑术。
多年的暗杀生涯,已经让他的神经比铁还坚韧,但他还是吃了一惊。这明明是自己的故乡库扎克拉的剑术,剑士是绍朗人,怎么居然会使用。绍朗和库扎克拉虽然都是卡拉图大陆上的强国,却一向势不两立。两国之间的仇怨已经结了几百年,互相攻伐不下二十余次,平均每十年就要爆发一场大战。他之所以来到费伦,和两国之间的战争就有很大关系。
黯影无暇思索,他反手一格,刀剑相撞,溅出一溜火星。夜间的草地本就湿滑,他又抵挡不住剑士的力量,顿时被压得直直后退,草地上拖出了深深的两道印子。
手上传来的压力稍稍一缓,瞬间又如潮水一般汹涌扑来。黯影知道对方既然使出这一剑,就算是本人想收手都已经不可能。再硬抗下去,只会让剑士的力量加大到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自己绝对抵挡不住。
他瞬间做出了判断,手上加劲猛然一推,脚下却蹬地倒退。借着巨大的反推力,他凌空倒翻了一个跟头,脱出了对手长剑的杀伤范围。
但他终究还是慢了一点。失去抵抗的长剑如冲破闸门的洪水一般直直劈下,在黯影的大腿上重重划了一道。
镇长恰好于此时完成了他第二个咒语,地上突然长出无数条像海带一样扁平的植物。它们飞快地占领了镇长周围十米内的区域,黯影的身体还在空中,这些植物就迫不及待地蜿蜒施展着蛇一样的触手想缠绕住他。
黯影的左腿受伤,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逃逸,一个高明的刺客,本来就不应该仅仅借助双腿走路。
他从空中落下,刀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收了起来,双手撑地。无数条海带般的植物飕飕飞了过来,打算将他捆成一个木乃伊。
在手腕即将被缠上的那一刻,刺客腾空而起,接连几个跟头,隐没在沉沉黑暗之中。镇长打算追赶,被伊斯塔拉住了。
“你看清楚他的刀了吗?”剑士突然问。
“刀?”,镇长想了想,“刀身细窄平直,握柄不长,上面似乎还缠着一些布条……”
他转过脸看着伊斯塔:“这好像不是费伦的武器。”
“果然”,伊斯塔轻轻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臂,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镇长奇怪,他对自己的治疗魔法有绝对的信心,不过是左臂上被划了一刀,应该已经完全痊愈了才对。
“衣服啊”,伊斯塔举起左臂给镇长看,治疗魔法虽然让手臂恢复如初,却不能将被刀划破的袖子也修补起来。“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了。”
“你本来也就没几件衣服吧”,镇长没好气地回答,“嗯?你看着我干什么?”
“我记得德鲁伊应该会修复术吧。”伊斯塔不怀好意地微笑着,一边把胳膊抬得更高,“别告诉我说你不会。”
“我怎么会准备修复术这种无聊的魔法。”
既然镇长表示爱莫能助,那么伊斯塔也不强求。他看了看四周,收起了长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