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刮在脸上,冰冷如刀;伊斯塔觉得自己的胳膊已经越来越酸痛,几乎失去感觉。
闲极无聊时,伊斯塔也曾经想过自己将来会以什么方式死去。沙场征战上被乱箭射中?冒险途中踩上致命陷阱?结了仇家被刺客暗杀?或者病痛缠身老死在床上?
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自己恐怕要掉下悬崖落入深谷摔死,而且还有两个不幸的同伴;更没想到的是,造成这一切的,并非强敌袭击,并非力战不支,仅仅是因为某只已经被蛛网缠住的迷你型小龙,吐了一口龙息。
唔,对了,达克那家伙不是说,幻龙的吐息,根本就只是幻象,没有任何杀伤力么?那他刚才怎么被小龙吐出的锥形虹光撞退两步?总不会是被吓到了吧。
冰凉的红色液体从指缝间流出来,顺着手背往下淌,那是血,被风一吹就干涸了,粘在皮肤上难受得紧。在地下神殿逃命的时候,为了快速解决拦路的渥忒霍特,不得不又用了一颗保命的秘密武器,那东西是绍朗炼金术的最高成就,炼制极难,威力巨大,但必须浸入鲜血才有效果,所以他当时在自己左手掌心划了一剑。情急之下,下手略重,伤口深了些,血一直没有完全止住。
现在这只手抓着突起石块,三个人的性命全悬在上面,自然是握得极紧,全副力气都使了出来,伤口顿时迸裂。唯一能庆幸的是血液粘稠,又立刻干涸,不至于起润滑效果,否则早抓不住,摔了下去。
虽然如此,胳膊好痛,肌肉像是全都被拉断一般,现在全凭着一口气强撑着,但终究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三个人真是重啊。
其实现在的情形,月精灵吊在最下面,又暂时丧失施法能力,差不多是死定了;其他两人则还有生机。说得更直接点,现在有两种方案:从思思的角度来说,只要她松手,任月精灵掉下去,剩下她和伊斯塔两个人,想爬上去可能性就大得多;从伊斯塔的角度来说,问题则更简单,他只要一松手,任下面两人掉下,自己一个人想爬上去,轻而易举。
平心而论,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与其大家都死,不如牺牲一个,还能保全其他人。只是世界上的事情,终究不能全拿道理来判断。伊斯塔虽然筋疲力尽,神智依然清楚,脑中也未尝没有转过这些念头,手上却抓得更紧了。因为无论哪种方案,无论谁放手,至少月精灵是必死无疑。
他和月精灵朋友一场,虽然谈不上多么深厚的交情,毕竟也几次共经患难;如今生死关头,要他弃之不顾,独自逃生,眼睁睁看着朋友摔死,这种事情却实在做不出来。更何况,如今虽然危急,毕竟还没真到山穷水尽的最后一刻,心里总还存了一丝希望,盼着柳暗花明,天不绝人,能有奇迹发生。
虽然以月精灵现在的运气,奇迹大约是不会再来眷顾了。
只是有件事情他不太明白:自己不肯放手,思思怎么也不肯放手?她不可能看不出目前的形势,从她的立场上来说,趁着伊斯塔现在还有力气,赶紧扔下月精灵才是正道。时间拖得久了,就算把月精灵扔下去,伊斯塔只怕到时候也没力气拉上两个人了。
相识半个多月,朝夕相处,伊斯塔对思思的性格已经有所了解。在小女孩眼中看来,世界上的人其实只有两种,一种是待她好的,像大祭司,像伊斯塔;除此之外的人就全可以归类到另外一种。对于前者,她会格外在乎,在乎他们的想法,在乎他们的眼神,在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对他们几近毫无保留的信任;所以大祭司要她去取权杖,虽然明知危险重重,她却半分都没犹豫踌躇过。但对于后者,她则根本就懒得在意,活也好,死也好,全和她没关系;只要不冒犯到她,那么彼此相安无事;如果冒犯到她,惹她生气,那么小女孩极可能毫不犹豫地抬手就是一个解离术。
思思和月精灵,昨天早上才初次相识。月精灵虽然待她很热情,奉为上宾,但恐怕很大程度上还是存了利用之心,对此小女孩也是清楚的。刚才月精灵一脚踩空,摔了下去,思思恰好在旁边,伸手拉一把是人的本能反应,要是早知道会弄成这副局面,她肯定袖手旁观。如今已经成了这样子,她居然还不赶紧松手,这可实在让卡拉图人有些奇怪。
这时候,下面传来月精灵的声音。
※※※
“思思小姐,”月精灵说,“请松手吧。”停了停,他补上一句,“我感到非常抱歉,希望您能原谅。”
小女孩没有作声。
“松手吧,”月精灵再次要求,“这样下去谁都活不成。”
小女孩依然没有说话。
“我,达克索拉,在此立下遗嘱。”月精灵自顾自地说,“我的朋友与合伙人,伊丽莎,与我合作多年,共同拥有并经营星之花奇兽农场,我决定将我名下所有的股份,全部赠与给她。我所有的其他财产,包括钱币、书籍、资料、法术卷轴,全部赠与思思小姐,以感谢她在我生命最后关头对我的帮助……”
“笨蛋!”伊斯塔在上面大骂,“遗嘱提到名字必须用全称,要有家族姓氏;而且口头遗嘱必须有两个公证人。”
“你和思思小姐,正好两个。”
“你指定思思为受益人之一,她怎么还能当公证人?公证人不能同时是受益人,你这个法盲!”
其实月精灵不能算是法盲。他在人类社会生活这么多年,在阿斯卡特拉沃金步道租有店铺,在城外建有农场,既然做生意,方方面面都少不了和法律打交道,和政府官员打交道,对安姆法典以及各项政府法规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他才二百七十多岁,对于精灵来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有需要立遗嘱的一天,平时对这方面的法律了解得不深,也是很正常的。
只不过,在这种时候讨论法律问题,似乎有些不识时务。如果旁观者对此发火,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闭嘴!”小女孩终于说话了,声音冷冷的,大概是被这两个家伙吵得难受,“如果可以的话,我很乐意把您扔下去。不过达克索拉先生,您为什么不自己放手?”
“因为您刚才的那个活化绳用得太巧妙了,我的手一碰上就被自动缠住了。”
活化绳是月精灵所谓的“新魔法”,耐瑟时代之后才被发明出来的。思思原本不会,昨天早上在月精灵开的商店“密斯拉情书”里刚买的——其实还没付钱。仅仅一天时间,也没什么空闲时间仔细研究,匆匆忙忙学会,匆匆忙忙使用出来,难免出了点问题。
“我也一样,”小女孩不高兴地回答,“我倒是很想放手,但现在我的手也被缠住了。”
这真是个不幸的消息,三人都吊在空中,没有余力也没有空闲的手去解开绳索。倘若在平时,思思解除法术也就成了——麻烦就在于现在无法施法啊。
也就是说,现在月精灵和思思,等于是被栓在了一条绳上,能活全活,若死都死。换句话说,伊斯塔要么把这两人全扔下,自己脱身;要么就只能陪着一起死。
“思思,”伊斯塔突然想了起来,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记得卡尔萨斯先生是能不借助魔网就可以施法的吧。”
“他在沉睡,根本叫不醒;而且他现在虚弱得厉害,就算叫醒了,也肯定不能施法。”
…………
………...
“今天运气真是糟透了。”卡拉图人抱怨。
“确实。”月精灵赞同。
“一切都是因为有你存在的缘故。”
“确实…呃,伊斯塔,这么说可不公平。”
“让你的公平见鬼去吧!”
无意义的争吵能缓解紧张情绪,但却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奇迹没有半点要出现的兆头,这里是荒郊野岭,也不必期望有人恰好路过施以援手。总之,他们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伊斯塔,”小女孩突然说,“你的手太用力了,我手腕被捏得很疼,能不能松开点。”
“哦,抱歉。”
听到女士的要求,伊斯塔不假思索地就准备松开手——幸好他猛地反应过来,现在这种局面,他若一松手,下面两人立刻就要摔下去。
“放手吧,伊斯塔,”思思冷静地说,“当机立断,别无他法。”
“自己是个小女孩子,就别学那么一本正经的说话。”伊斯塔没好气的回答。
思思仰起脸,正好卡拉图人朝下面看过来,两人目光对接。“伊斯塔,”她垂下眼皮,轻轻说,“多谢你这段时间来对我的照顾。”
“诀别的话等以后再说,现在我们都还没死。”伊斯塔呵斥着,接着放缓了语气,“思思,别泄气,不到最后一刻就还有希望,人生就在于坚持。”
“也快差不多了。”月精灵在底下说。
“伊斯塔,”小女孩没理会月精灵的乌鸦嘴,“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每天总有新鲜的事情发生,和以前神殿里完全不一样。你是我出来后遇见的第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陪我聊天,听我说话,逗我高兴,为我的事情奔走……”她微微笑着,“我心里特别特别高兴呢,以前从来没人这么待我的。”
“本来想等把那支权杖找到,把大祭司交代的事情做完了,让你带我到世界各地去看看的。”思思接着说,声音轻轻的,仿佛陷入回忆,仿佛在梦中,“以前在书上读到,说冬天会下很漂亮很白的雪,我从来没真正看到过,一直很想看看;还听说东边有那种大草原,一望无际的碧草,羊群在上面就像天上的云朵,想想就很漂亮,可惜没亲眼见过;还听说大地的尽头,有像天一样广阔的蔚蓝大海,飞翔着白色的海鸥……”
她闭上眼睛,眼角的睫毛颤动,晶莹的泪珠顺着脸滚下来,瞬间干涸,留下淡淡的泪痕。
“那些都很漂亮,是不是?”她轻声问。
“我陪你一起去看,”伊斯塔温柔地说,像是在安慰妹妹的兄长,“我们马上就去,阿斯卡特拉旁边就是大海,有很多海鸥的。我不该让你一直呆在酒店房间里……”
小女孩微笑着摇摇头。她原本是栗红色的长发,上次在塔洛斯神殿晕迷后醒来,就莫明其妙变成了短发,这半个月也没长长多少。山风凛冽,早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这一摇头就更乱了。“我想我该告诉你我的真名,虽然我也喜欢你叫我思思。”
她睁开眼,和卡拉图人对视着,淡蓝色和碧绿色的眼珠里一片纯净,“我的真名是:艾柔……”
“咕咕,格格咕咕!”
急促的鸣叫声,突然打断进来。
※※※
造成这一切的直接罪魁祸首,那只迷你型虹彩龙,不知何时居然挣脱蛛网的束缚,飞了起来。它身上还缠绕着残余的白色蛛丝,看起来像是穿了一件网状丝衣。蛛网术造出来的蛛丝粘性非常强,连人都很难挣脱,这只小龙的力气倒是真够大。
它拍着翅膀,扭了扭脖子,大约觉得蛛丝粘在身上很难受,于是又将身体蜷缩,成酒馆里的盘子大小。然后噗的一声,烈焰升腾,小龙自己燃烧起来,成了一团火球。
蛛丝瞬间被燃烧殆尽,火焰四散,小龙发出咯咯咕咕的声音,回旋飞翔着,朝吊在悬崖边的三个人掠下来。
刚才月精灵用蛛网困住它,被它吐了道锥形虹光,导致了如今的棘手局面;现在三个人都吊在半空中,毫无反抗能力,难道这只小龙要来报复么?
似乎不像。
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像是在打算着什么。最后双翼一沉,飞到月精灵头上,伸出爪子抓住他的肩膀。虽然还只是只小龙,爪子却已经足够锋锐,一抓下去,入肉三分。月精灵只觉得肩上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惨叫起来。
中间隔着思思,伊斯塔看不清楚下面的情况,听月精灵惨叫,心想定然是被小龙在袭击。听他叫了几声,却又停歇下来,正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感觉扣着思思手腕的那只手上传来的压力一轻,像是陡地少了个人的分量。
伊斯塔心中一沉,难道月精灵掉下去了?
只是此时已经无法考虑那么多,吊了这么久,自己力气也快要耗尽。现在爬上去,至少还能救得思思,再拖延片刻,只怕连自己都爬不上去了。
他深吸口气,正待发力,眼角余光却突然扫到一个黑影,正从脚下缓缓升上来。他微微一怔,低头看去,发现居然是月精灵。
此时的月精灵,仿佛晕迷过去一般,头歪斜耷拉着,双眼紧闭,口吐白沫,手足软绵绵的贴在身旁下垂。但他就以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缓缓的,一点一点地垂直往上升。他的手上和腰间,还缠着思思的长袍拧成的绳索,在空中飘拂。
造成这种诡异场景的,正是那只小龙。
它的两只爪子死死扣着月精灵的肩部,奋力扑腾翅膀,这让伊斯塔想起以前曾经在草原上看过的苍鹰攫羊的景象,也是这样用利爪扣住,带着飞起。只是现在这只羊未免太大,而担任苍鹰角色的小龙,又实在太小了些。
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这只小龙力量惊人。
身经百战,活人死人看得多了,可谓经验丰富;伊斯塔只瞥了一眼月精灵的脸色,就知道他肯定没断气,只不过是暂时晕迷过去罢了。至于晕迷的原因,有可能是因为小龙的利爪刺进肩头,痛晕过去——但以伊斯塔看来,最大的可能,只怕是这家伙的“飞行性恐高症”又犯了。
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当小龙终于把猎物拖上崖顶,脚踏实地时,原本还口吐白沫的月精灵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痛死了!”他大叫,肩头已经多了几个深深血洞,染红一片,小龙的爪子真锋利。
“死之前先把我们拉上来。”伊斯塔斥责。
※※※
既然已经有个人在上面,情况就好办得多。费了半天手脚,三个人终于都爬了上来,一个个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作为肇事者,同时又是救命恩人的小龙,似乎也非常得意,昂首阔步地行走着。它似乎还记着月精灵用蛛网罩它的仇,每次走到这家伙身边的时候,总是故意跳到他身上,跺跺脚,然后还蹦几下,这才心满意足地跳下来。
死里逃生,伊斯塔觉得应该向小龙表示感谢,但问题是,对方似乎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反过来,它发出的音,伊斯塔也压根听不懂。
“咕咕,咯咯咕咕,咯咕咕……”
它的叫声奇特,仔细听起来,音节长短缓急,似乎是有一定的章法可循,像是某种语言,但又不是龙语。如果是龙语的话,这里有两个巫师,是不可能听不懂的;当然,更不可能是人类通用语。
“根本就不是什么语言。”在连续尝试了龙语、人类通用语、精灵语、耐瑟语、矮人语等等各种语言之后,月精灵作出了结论,“你发现没有,它就只会发两个音,有什么语言是只有两个音节就能组成的?”
“会不会是某种你不知道的语言?”
“怎么可能,我可曾经是得到过博学士头衔的……刚才我连深渊语和炼狱语都试过了,就差没用卓尔语了。”
“唔,卓尔语就不用了……那个,我记得你不是曾经说过,幻龙也是说龙语的么。”
“只要是龙就应该都会龙语,虹彩龙也不例外。”
“但幻龙不是真正的龙族吧……等等,你说虹彩龙是什么意思?”
“这小家伙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虹彩龙啊。”月精灵说,“除了虹彩龙,还有哪种龙能在幼年时期就有这么大的力气?还有哪种龙的吐息是锥形虹光?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
这个消息未免有些惊人,但仔细想想也确实合情合理。若真是幻龙,月精灵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一道毫无杀伤的吐息给喷下悬崖去。但是,一只幼年虹彩龙,看体型应该才几岁,怎么会单独出现在这里?一般来说,龙父母是决不会允许这种幼龙离巢外出的呀。而且,它发的奇怪音节,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虹彩龙有自己的特殊语言?
关于后面这个问题,思思给出了答案。
“因为它只能发出这两个音,”她抚mo着小龙的脑袋,后者似乎感觉非常舒服,蜷成一团缩在她怀里,用翅膀裹着自己的小身体。小女孩用温柔怜爱的目光看着它,轻声说。
“因为,它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