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西藏。他没有太多的回答,只是强调一定要。当我带着他的话来到这里时,终于体会到了他说不出来的理由。一万个人来西藏就有一万个理由,但都无法用一句话来准确地形容出来。因为触及灵魂的东西,在表达上总是苍白的。
来拉萨的第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大概是一时间没有适应传说中的高原反应,总觉得一躺下就上不来气。把枕头靠墙堆着,半躺着休息,昏睡中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的盛夏,开阔的操场上,柳树成荫,知了不停地“唧嘹唧嘹”地叫着。不知是哪个男生坐在操场边,用嘶哑的嗓子唱着“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宫……”
在歌声与知了声的交织中,迷迷糊糊的我又听到了诵经声、转经筒的嗡嗡声,眼前出现了唐古拉山、雪莲花、青草地、喇嘛庙……
突然间,一阵“咣咣咣”的声音把我惊醒,看着硬硬的床、半新不旧的木桌和昨天喝剩下的半杯奶茶,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不是在学校的操场上,而是在拉萨。
我晃晃悠悠地起身、开门,是小王子。他说敲了半天门,也没有听见动静,还以为我被高原反应折磨得晕过去了。看着他精神爽利的样子,真是羡慕他,到任何地方也没有不适应的时候。
走出房间,时间还早,但外面已经翻起了一片鱼肚白,光明更早地眷顾这里。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整个人从发梢通透到脚趾。
五月的拉萨,和风煦暖,才早上六点,太阳就毫不吝啬地洒下大片大片的光芒,把白色的布达拉宫围成一个圆,像一只巨大的金色雄鹰,用翅膀托起一挂雪白的哈达。广场上,身穿赭红色僧袍的喇嘛闲庭信步地走过,清澈的眼眸像融化的雪水,黝黑红润的脸庞是风和阳光的杰作。你冲他露出三分微笑,他会诚意十足地还给你十分笑容。
行走在拉萨的道路上,总会见到前去朝圣的信徒。我试着学他们的样子磕了一个十足的长头,不身体力行,真不知道其中的艰难,光是腰就受不了。
高原反应还没有完全散去,刚磕了一个长头就有些喘不上气来。我索性盘膝坐在路边的草地上,让地上反出的凉意散布我的身躯。
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路叩首,从我身前不远处经过,五体投地,“砰”地一声磕在地上,对我注视的眼光浑然不觉,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空气在他身边凝固,你能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对圣地的敬仰。
我不知道他从何处来,更不知道这样的长头他磕了多少。在很小的时候,我很不理解有人会一路叩首地去朝圣,这其中的意义何在?今天,我仍然无法说出它的意义,但那个信徒胸口落地砰然的一声响,却带给我无比的震撼。我无法得知他心中对信仰的诠释,但却能深刻地明白要用多少力量才能支撑住一个梦想。当一个人可以启用灵魂的力量时,便能创造不可摧毁的神迹!
每年的朝圣者络绎不绝,甚至拖家带口。有的人用尽一生的精力,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记点。有的信徒倒在了朝圣的路上,再也没有醒来,但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无尚的荣光。
也许这就是坚持的梦想,是不屈的信念。一个有信仰的人即使身着破衣烂衫,内心也藏着无数珍宝!
相比这些有灵魂的信徒,拥有锦衣玉食的我们,当内心茫然无措,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时,会是幸福的吗?
住进布达拉宫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15岁的翩翩少年,在康熙皇帝平定准噶尔叛乱后,被一心想掌权的桑结嘉措推上了权力斗争的中心,成为了转世灵童。从此,仓央嘉措,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成为了六世达赖喇嘛。
登上宗教首领的位置,却没有实际的权力,仓央嘉措成为了桑结嘉措的傀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何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进退自如?
不是天生的政治家都做不到,更何况仓央嘉措像个诗人、像个情人、像个修行人更多些。
关于仓央嘉措的传说,世上流传得很多。有人说他二十几岁就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也有人说他抛却名利,遁走避世,安然终老。
我当然更愿意相信后一个版本,愿意相信这个为世人留下了无数情诗的修行者,有善终的结局。
也许对于仓央嘉措来说,这并不是结局,而是另一生的开始。前尘滚滚,无牵无挂,再睁眼时,是一个清明的世界。
若有足够的时间,我愿顺着雅鲁藏布江行走,愿翻越重重雪山,说不定可以踩到仓央嘉措的足印,寻找他的前世今生。
所以我来到了桑耶寺,寻找仓央嘉措的前世。传说桑耶寺是仓央嘉措的前生莲花生大士所建。桑耶寺刚刚建好,为了让藏王赤松德赞尽快看到,莲花生大士一伸手,在掌中变出了寺院的幻影。
赤松德赞一看之下,惊呼一声“桑耶”(意为出乎意料)。这一声惊叹,成为了桑耶寺的名字。
在桑耶寺中缓步而上,似可看到大千世界。藏式、汉式、印式,三层各是不同的风格。大殿内壁是引人入胜的壁画,每一幅都值得驻足看上很久。从远古的神话传说开始,直至九世达赖喇嘛,浩浩荡荡,用画笔书写了一部厚重的西藏史记。
桑耶寺的藏僧很和善,如果你和他打招呼,他会微笑着还礼。如果你对他不理不睬,他也仿佛没看到你一样,缓缓走过,互不干扰。
僧人如此亲和,但大殿内的护法雕塑却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相比之下,禅宗的神仙们则垂首低眉,平静祥和。这也是禅宗与密宗的区别之一,讲求苦修的藏传佛教以今生之苦换来世之福。看着轮回苦海间的众生,怎能不动容侧目?
莲花生大士在修建完桑耶寺后,便一揖而去,顺河南下。一路上脚踩莲花,降妖除魔。直至门隅,便留在那里讲经布道。
门隅就是仓央嘉措的出生之地,那里的门巴人世世代代以引为荣。
寻找仓央嘉措的转世更不容易,连威名远播海外的康熙爷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傀儡被推上台、真正的转世灵童浮出水面、前前后后三个六世达赖……看着这奇怪而荒谬的历史,谁能告诉一个个匍匐而来的信徒,真相究竟是什么?已定论的就是真相吗?也许,只有这苍茫的雅鲁藏布江知晓吧。
对于历史学家、宗教学家来说,把真相呈于纸上是最最重要的事情,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仓央嘉措以及世世代代的修行者来说,万般喧哗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叹息。重要吗?不重要吗?且都交给这无尽的江水和连绵的雪山吧。
当一切纷扰与喧嚣落下帷幕时,一个飘逸如莲,绝然出尘的少年,盘膝而坐,虔心问佛:
为什么总是在我悲伤的时候下雪?
佛说:冬天就要过去,留点记忆。
为什么每次下雪都是我不在意的夜晚?
佛说:不经意的时候,人们总会错过很多真正的美丽。
那过几天还下不下雪?
佛说:不要只盯着这个季节,错过了今冬,明年才懂得珍惜……
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真想倒下打几个滚。让青草的香气沾染一身,赶走心底的惆怅。
人有时候总会被传说、神话之类的故事弄得魂不守舍,郁结万分。我还沉浸在仓央嘉措荡气回肠的传奇中,挥散不去心头那团阴郁的云彩。
小王子走了过来,我以为他要安慰我,谁知道他一开口便说:“我要走了。”
“去哪?今天好累,歇歇再走吧。”我以为他还想去哪里玩。
“不,我是说我要走了。”小王子加重“走”字的语气。
“什么?你要去哪里?”我猛然间回过味来,却不愿意相信。
“不知道。但我想是时候离开这里了。也许会回到我的星球,也许会去下一个地方。”小王子有些忧郁,明明舍不得,却不能留下。
“哦。”我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理由挽留他吗?他有他的家乡。没理由挽留他吗?也好像能搬出一箩筐。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着走在草原上。这草原,似乎没有先前看起来鲜亮了,暗淡了许多,连叶片上挂着的水珠,看起来也死气沉沉。
良久,我开口问他:“你明白什么是梦想了吗?”这是他来地球的目的,不知道他忘了没有。
小王子抬起头,望着青白色的唐古拉山,用手指着心口,缓缓地说:“在这里有一粒种子,它从不发芽,却要我每天浇水。我累了厌了,它却不依不饶。每一天它都对我说,再给我一捧水,我就会发芽,长出最美丽的花朵。它每天都这么说,却从来没有破土而出。在我想放弃它的时候,却又总想起曾经为它付出的心血和努力。于是我又拿起水,浇了下去。这就是梦想吧。也许在我生命终结的一刻,它才会变成一朵花向我微笑,也许即便到了那一刻,它也还是原样。但这并不重要,我与它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可以支撑起整个人生!”
是的,我在心底承认他的话。就如同我与小王子,素不相识地聚在一起,兜兜转转走了那么多地方,即使有分别的一天,也永远会在彼此心里。我们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梦想的种子。
小王子冲我挥一挥手,转身走向了遥远的唐古拉山。一个瘦削的背景,渐渐地变成了小小的一个黑点,再完全消失不见。不知道他有没有攀过那座连雄鹰都飞不过去的高山,有没有回到他的星球,回到他的小玫瑰身边?
有些人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又突然间地走,在你的生命里打个转,片尘不染,却给你留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和小王子的旅行,始于北京,终于西藏。出书一本,以为记。
出书之前,我把这篇游记改了又改,因为知道小姨夫将会看到。对于他这样一个经常穿越西藏的人,我这篇走马观花的文字显然太过浅薄。我修来改去,内心还是惶惶不安,像一个小学生要把作业交给大学教授审阅,怎么都觉得拿不出手。
但改到最后一个句号,我还是释然了。每个人眼中都有自己的西藏,它或是天高云淡,或是古老奇丽;或是可冠以最美好的词汇,或是用生命难以书写……
于我来说,这一趟西藏之行也许只是管中窥豹,也许只领略到九牛一毛的风光,但我曾用真心去感受,用灵魂去倾听,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为毕生的梦想而用尽全力。这已然够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