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一记响亮的耳光。东配殿一时安静了下来。
“不就是皇后娘娘夸了你几句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踩了我的头花,拿什么赔?”
说话的这位秀女看起来很小,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身穿橘色绣蝴蝶纹样的齐胸襦裙,细长的樱粉色丝绦随风飘荡,梳一个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元宝髻,头上攒满了鹅黄宝蓝色珠玉,额前的刘海尤其显得稚嫩。大约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吧,我心里暗自揣测。只是这样公然扇梅宛白一记耳光,若是以后入宫侍奉,岂不是结了梁子?
众人都是瞠目结舌,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那梅宛白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用绢子轻轻拭脸,浅笑道:“这位小姐,是你把头花故意掷在地上,想让我滑倒。我没有怪你心存邪念,已经是网开一面。你若是这样颠倒黑白,休怪我无礼了。”
“无礼?你要怎样?”那年少秀女向前走了两步,逼视着梅宛白,“我可是当今右丞相的小女儿,祝安荷!凭你是什么翰林院学士的女儿,给我提鞋都不配!”
恁是再好的脾性,听到这话,梅宛白也不由气红了面颊,直直地瞪着祝安荷。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量高挑的秀女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把拉住了祝安荷,责怪道:“安荷,哪有你这样跟梅才女说话的?”
那秀女站定,又对梅宛白赔笑道:“梅才女别见怪,家妹从小被父亲宠着,有些做得不合适的地方,您见谅。我是安荷的姐姐,祝芷烟。”
局面急转直下,有了这位祝芷烟的出面,情况似乎缓和了许多。梅宛白虽然有些恼怒,但听了她这样谦虚的道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扭身到别处坐着去了。偏那祝安荷有些不依不饶,一把挣开祝芷烟的手,瞪了自己姐姐一眼,没好气地往院子里去了。
那祝芷烟调停了一场纷争,却没落得一句谢谢,颇有些伤心,自往别处去了。
我瞧那祝芷烟,年龄似与我相仿。穿着打扮上不似妹妹祝安荷那般出挑,却自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纯美。看来在这是非之地,还是不要强出头为好。这才是刚刚选秀,并未成为后宫妃嫔。若是真正入了宫,可不知要面对多少风波呢!想到这里,不禁打一个寒噤,这皇宫,我实在不愿多待。
“妹妹,你发现没有。”沛岚又对我耳语,“这次来选秀的,似乎有很多姐妹呢!”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这前朝的大人们关系盘根错节,自然家眷们也多为同一级别人家的女儿,如此一来,王大人家的千金,自然有可能是李大人家千金的表姐妹。这也是寻常事了。
一场闹剧过去,东配殿里又恢复了刚才的嘈杂喧嚣。
不多时,一组组秀女选看过去,渐渐殿中人少了许多。满公公再度进来宣读名册之时,我、沛岚、梅宛白竟分在了同一组。“翰林院学士梅文昶之女梅宛白,年十七。”
再度回到承宁殿院落,已不是刚才的人声喧嚣。满院里寂然无声,唯有秋风吹过院中花木时的簌簌轻响。垂在皇上、皇后、太后面前的那道翠玉珠帘,已被掀开,自然目的是为了将我们这些秀女看得更清一些。
只听皇上低沉的声音传来:“梅才女,你将刚才所做的那首诗再给朕吟一遍。”
梅宛白俏丽温婉的声音在院落中悠悠回旋,我心里既有钦佩,亦有失落。跟梅宛白分在同一组,算是荣幸了。可这么一来,皇上自然也看不到其他人的分毫,那么我们这四人被“赐红牌子”,算是毫无疑问了。
“清秀俊逸,果然不愧是江浙才女,这样的一个灵秀之人若是能成为皇上的后宫,那么想来以后若生下皇子,自然也是聪慧伶俐了。”这是太后赞许的声音。
皇后在一旁附和道:“正是呢,后宫已许久没有嫔妃生下皇子了。这次选秀,一定要多为皇上挑选几个佳人才是。”
“既然母后和皇后都这么喜欢梅才女,那朕就封……”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只有皇上的声音徐徐传来,“封梅宛白为从四品美人。”
皇上话音甫落,满公公便朗声道:“内侍局记档,赐绿牌子——”
“谢皇上隆恩,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梅宛白行跪礼,浅笑吟吟地接过了内监递来的托盘中的绿色竹签。
满公公面前的竹签更是一目了然,绿色竹签只送出了几支,故而堆得很高。而红色竹签已经送出了很多,亦可见淘汰了众多秀女。
“归德中郎将虞之灏之女虞空碧,年十六。”
反正也是走一圈形式罢了,我从容下拜,依次请安道:“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给两位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只听皇后娘娘问我:“你平日可有什么爱好?”
“回娘娘,”我的脑海急速翻涌着,既然选不上,不如就如实说了吧,“臣女会一些女工刺绣,闲来无事也会写几个字。”
“写几个字?”这是皇上疑惑的声音。
我心里暗想,不妙。皇上这样的声音可不像夸赞,那么究竟为何如此?莫非是以为我看到梅宛白因诗书获得皇上青睐,也想效仿之?那我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朕问你,你可写过一首《与朱元思书》?”
我更加不解,这是什么意思?只好淡淡答道:“回皇上,或许写过,只是臣女写了许多篇字,倒记不太清了。”
谁知皇上反而追问:“那礼部尚书姜友瑞,与你是何关系?”
“回皇上,姜大人是臣女的表舅……”说罢,我不由侧目看了沛岚一眼,她也是满脸疑惑,不知所谓。
没错,这位礼部尚书姜友瑞,便是我的表舅、沛岚的父亲。
夕照一寸寸地暗下去,承宁殿中寂然无声。回溯的急流在此处无声地波动着,我和沛岚,已被命运卷入了巨大的漩涡。